「嗯?」江东云失笑,赞同道:「你说得不错,我是有点惯坏他了,在我面前他乖得像小猫,在外头却有些骄纵,可能凶得像老虎。不过,也只有我惯得了他吧,他也离不开我,我们在京都相依为命。不瞒你说,陆永观似乎也看上他了,我并不是吃醋,只是不想把自己教养、疼惜带大的孩子交给别人,我只信得过你。六郎,你一定要帮我,我欠你这个人情,将来一定还。」
严穹渊放下筷子轻叹一口气说:「帮你可以,不过你再这么宠他只会害了他。你既然不想让他出道,而是把他当亲儿子养,就不该让他在这里长大。不如让我带他回琉璃天,好好教养几年。」
江东云蹙眉,瞇眼看他:「你想收他为徒?」
「那些武功本就是我家学──」
「不行!他不能离开我,我……」江东云有些狼狈,收歛态度说:「抱歉,我失态了。他不会想离开的,在来到这里以前,他待的是人间炼狱,我不想再让他吃苦受罪。你、你若是看他哪里不好,只管教训他就是,况且以他的性子,就算你想带他走,他也不会听你的。」
严穹渊浅笑,那少年的臭脾气他早已领教过,也懒得和江东云多说什么,免得那孩子说他背地里讲人家坏话。他点头答应:「好,我答应你,花草会上收了他的簪子。不过这事情,他是当事者,你让他自己来求我吧,你也晓得自己的养子是什么样的心性,趁着我还在这里,有空就磨一磨他那脾气好了。」
江东云得到他的允诺,这才松了口气微笑答应:「好,我让他自己来求你,你不必顾虑我,若还有机会能得你指点武功,也是他的幸运。」
严穹渊笑叹:「他受不受教,这就不好说了。」
「无妨。六郎,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江东云把自己那杯酒饮尽,又望向对面男子浅笑轻喃:「当初要是你还在这里就好了。曾经我也想像过,要是由你收了我的簪子……唉,我讲了怪的话,你不必当一回事。」
江东云脸没有红,却明显是害臊的样子,匆匆找了藉口离开了。严穹渊波澜不兴的吃菜饮酒,半点都没有受到方才江东云那番话的影响,他自认已经看透世情,不会轻易为谁而动摇,就算是故旧表白,对他来说也与他无关,因为他并无那种心思。只不过适才的交谈之间,他感觉到江东云对养子似乎有非比寻常的执着。
***
酉时末,天色暗了下来,金霞綰来到严穹渊的院里,严穹渊穿着芦灰色常服,放下一头长发,看起来是准备要休息的样子。
严穹渊开了门看一眼门外少年,转身说:「进来吧。」
室里的灯都点亮,透出灯罩的光晕是淡淡的暖色,闻得到外面结香花的气味,严穹渊坐在矮桌边,金霞綰把一盒圆扁的药膏放在桌面,朝他跪下来低头认错:「对不起。」
听到金霞綰道歉,严穹渊嘴角扯开浅浅笑弧说:「你倒是能屈能伸。」
「是、是,我是大丈夫嘛,自然能屈能伸啦。」
严穹渊脸上恢復淡然无波的情问:「知道错哪里了?」
「我不该偷东西。」
「还有?」
金霞綰额头抵着蓆子,咬了咬下唇闭眼腹诽:「自以为是在教训孙子是吧?够了没啦。」
严穹渊食指指尖轻敲桌面催促:「还有?」
金霞綰吸了一口气回答:「不该咬你。不该出言不逊。」
室里静得落针可闻,少顷严穹渊说:「看来你也晓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可你却选了不对的事在做,是仗着江东云会护着你?你已经十六岁,可曾想过要是在长公主府行窃被逮住会有什么后果?这次的事还好说,长公主毕竟与江东云关係不一般,倘若犯了弥天大祸,连江东云都保不住你,你自己出事不说,你敬爱的江东云也要被拖累。」
金霞綰知道严穹渊说的都对,可他就是莫名有股火气,他仍低着头,闔眼深呼吸,嗓音低哑道:「叔叔教训得是。」
严穹渊说:「头抬起来吧。」他看少年缓缓直起身坐好,念道:「江东云捨不得你,别人也看你年纪轻不计较,但我不会。每个人生来都是一样的,会生老病死,也会犯错,但是错了要改,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要找到自己的道。」
金霞綰眨着圆亮乌黑的小眼睛,瞅着对面男子问:「叔叔眼里我不是特别的么?上回你还想收我为徒呢。」
「只是觉得你悟性不错,但太过聪明反而容易走偏,可惜了。」
「不可惜的,你还是能指点我武功。师父说,我们学的武功其实都是你本家所传的,怪不得我上回看你使的那些武功那么老练……」金霞綰差点又要得意忘形,收歛态度,装出温顺无害的模样低头闭嘴。
严穹渊看他那样暗自好笑,方才被少年盯着看的时候,好像有一剎那心志动摇的错觉,不过那异样来得太快,他也没细究是怎么一回事。他拉起右袖露出前臂,拿起药盒打算搽药,金霞綰抢先拿过药盒说:「我来帮你吧。」
严穹渊淡淡看着金霞綰,后者旋开药盒的盒盖说:「我没什么坏心思,这不是无事献殷勤。我弄伤了你,既是有诚意来道歉,做这个也是应该的。」
严穹渊把前臂递过去,金霞綰瞅他一眼,他看少年那双眼睛像是因为获得些许信赖而高兴,亮晶晶的,有些明白江东云为何这么疼爱少年了,被少年这么看着,好像会被摄走心。
金霞綰看到自己在对方手臂咬出来的瘀伤,并没有幸灾乐祸,他当时咬得狠,瘀伤比他以为得还严重些。他揩了药膏搽抹在对方伤处,严穹渊的手臂摸起来非常结实,不过皮肤意外平滑薄嫩,也许是因为药膏很滑的错觉,他边搽边聊:「这是我们花晨院才有的伤药,专门外敷的,结了痂以后也不容易发痒,等伤口好了以后再搽个一、两日就不会留疤的。」
他又看了看严穹渊的指尖伤口说:「这里还没完全好,记得不要沾水。」
严穹渊直视前方半掩的窗没有回应少年,他其实不在乎少年是不是在药里加料或搞其他花样,但他此刻相信少年是老实的,这种感觉有些怪,好像他本来就认识金霞綰,而且知道这孩子本性不坏。
金霞綰看严穹渊不理睬自己也没有不高兴,替人上完药后,拿出一条发带把对方的袖子挽好系了一个结说:「这样衣服就不会沾到药膏了。这个药搽完最好就这么晾着才好,包起来反而减弱药性。啊,我多带了一盒药,送你的。可能有人会说男人多些伤疤没什么,可是你们文人不也说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要爱惜么?能不留疤比较好吧。」
严穹渊的目光从窗缝收回来,睞向少年说:「你的话真不少。」
金霞綰瞅着他,看他没有嫌弃的样子,只是单纯在讲一件事实,驀地咧嘴笑出声:「嘻嘻。是啊,师父也常说我聒噪,像麻雀一样。」
严穹渊闻言扬起浅浅笑痕,金霞綰歪着脑袋凑近看他,认真跟他讲:「严叔叔,你笑起来很好看,怎么不多笑呢?」
「没事就笑,显得蠢。」严穹渊无奈,心想这话他今天听两遍了。
金霞綰哼了几声笑说:「那我们花晨院就全是蠢蛋了,成天没事都得笑脸迎人的。其实我从不咬人的。」他小声嘀咕:「都是叔叔你逼得太紧。」
「怪我?」
「不敢。」金霞綰低头抿了抿嘴,把桌上药盒往严穹渊那里轻推一下说:「两盒药都给你。」
严穹渊拿起药盒看了几眼,暗红的木质盒盖上浮雕花草的图样,这么一件小东西也精緻讲究,因为花晨院就是用金钱和欲望堆起来的地方,应该说整个风月坊皆是如此,是个销金窟,也磨蚀人的心志。他有感而发说:「当初我师父来京都不只是要带我走,也是想带江东云一起走的。但他离不开,他惦记长公主,明明那时连一面也没见过,长公主也永远不会以母亲的身份见他。」
金霞綰垂眸低喃:「要是师父走了,恐怕就没人会救我了。琉璃天那么远,是个穷山恶水之地,不适合我师父。」
严穹渊浅笑:「放心吧,我没有要抢你师父。」
金霞綰直盯着他狐疑道:「真的么?可我师父喜欢你啊,说不定你一招手他就跟你跑了。」
「他去哪里也不会扔下你的。」
金霞綰听他这样讲,安心的低头微笑,他不晓得自己这样更像是个怕被遗弃的孩子,反而教人怜爱。
严穹渊忽然跟他说:「虚庭鹤舞施展时,大姆指要强韧,但不能僵硬,你用力太过,差了一点。」
金霞綰赶紧请教:「要是够放松的话,杀伤力更大么?」
严穹渊微微蹙眉说:「我在指教你音律,指法,你在跟我谈杀生?」
金霞綰心虚抿嘴别开脸,小声念:「不是差不多么?」
「不一样。你要当武功练也可以,但是不能用来恣意伤人,更不该胡乱杀生。」
「严叔叔吃斋念佛当和尚是么?你就不杀生?」
「人活着总会杀生,但不能滥杀。」
金霞綰问:「怎样才不算滥杀无辜?如果是为了自己活命,杀谁都不算滥杀么?」
严穹渊直视他眼睛,答道:「这就是你要自己寻觅追求的道。对我来说,这条命是眾多牺牲换来的,所以我必须好好活着,体会这一生,正因为不愿辜负,所以我是为我自己而活,不为别人。即使他们对我还有别的期望,若那期望会使生灵涂炭,我也不会做。」
「……你指的是……」金霞綰用气音问:「谋逆?」
严穹渊若有似无笑了下:「嗯。放心吧,我并无这种心思。」
金霞綰暗自惊诧,压着嗓音惊呼:「疯了么?怎么能聊这种事?」
「原来你也知道怕啊?」严穹渊调侃他。
少年气呼呼的瞪人:「你不怕我出去乱说?」
「你不会。」
金霞綰纳闷问:「你到底是相信我,还是瞧不起我?」
「都有一点吧?」
金霞綰忽然又不气了,翻白眼哼了几声笑,在蓆子上膝行过去,凑到严穹渊身旁问:「那你肯原谅我了?之后花草会,你收不收我的簪子?」
严穹渊双臂抱胸看身旁一脸仰视自己的少年,兴起逗弄的念头说:「喊一声夫君试试?」
「夫君。」
「你没有半点矜持么?」
金霞綰理所当然回嘴:「我不就为了你所谓的矜持而不想卖身,然后来求你的么?」
严穹渊发现这孩子歪理一堆,轻蹙眉心笑应:「好吧,你等着我,那日我会取你的簪子。不过你得答应我,之后不再做那些荒唐事。至少我在的时候,别让我察觉。」
金霞綰拍胸口保证:「好,我答应你。那我就等夫君来收簪子啦,嘻嘻嘻。」
严穹渊目送金霞綰离开,浅色衣衫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他摸上自己嘴角,不知不觉掛着明显的笑意,随即轻叹,在心底告诉自己这短暂的邂逅并没什么,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罢了。因为江东云和金霞綰是扎根在花晨院的人,谁都不会和他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