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么儿……」
周明雄的情恍惚,就像是在梦魘当中无法自拔,而周耕仁看了没办法,就想要回头叫两个杵在门外的姪子叫医师时,一道魅影在他面前一晃而至,一道分明轻轻柔柔但落在耳里却无比诡异的声音自他耳边响起:「你在找我吗?」
「啊啊啊啊啊──」
一张清秀却显得十分阴沉的脸在周耕仁转投的那瞬间几乎要与他面对面贴上,他吓得向后仰倒在周明雄的床上,就连手中原本紧攥着的桃木牌子都差点儿给扔了出去。
清娘看着眼前不断坏她好事的人,又哪里记得先前还想要「和平」地拿取周家福泽、不愿沾染业报以免脏了她超生路的这件事?
早已死去百年的清娘轻而易举地让执念淹没了自己,她原本已然显得苍白阴沉的脸庞如今更白皙得不像话,甚至皮肤里隐隐透出可怖的青筋来。
清娘的双眼眼白逐渐通红又逐渐转黑,分明只是几个眨眼的事,但这样夸张而超乎寻常的变换却让周耕仁感觉到自己彷彿被迫盯着清娘那张脸许久许久。
「挡我超生者……死。」
那双原本还能让人称上几分漂亮的眼睛如今就像是两窝黑沉沉的洞一般,周耕仁甚至可以清楚地在昏暗的房间里看见那两窝黑洞彷彿冒出了黑烟来。
「啊……鬼,鬼啊啊啊啊……」
他原本中气十足的惨叫到最后变成沙哑的、断断续续地吼叫。
一切看似与昨日他身陷梦魘时一般无二,只是如今他的脑子里却有几分异样的清明告诉自己,昨日的梦魘是梦魘,今日则是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眼前的恐怖景象。
在周明雄床上摊开了的画卷不知何时飘荡了起来,在周耕仁莫名动弹不得之时安静地捲上了他的喉咙且愈发收紧。
他手中的桃木牌子烫得几乎都要握不住,他想要将手中唯一的救命护符给杂向清娘,但他颤抖着的双手却丝毫不听他使唤,他就算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勉强将手给抬到胸前。
清娘似乎忌惮那块桃木牌子的能量,更是加大了自己利用诡术以画卷扼住周耕仁喉头的力量。
周耕仁就这么凭空地「飘浮」起来,他的脸开始发紺发紫,脸上的青筋亦狰狞地浮出,与此同时他竟然还能听见那没用的大姪子与二姪子竟还在外头哀叹关乎周明雄竟为了个女人而糊涂得错过么弟拜堂的事。
他在觉得自己将要被掐死的这瞬间,竟不合时宜地惊讶于自己此刻竟是如此耳聪目明。
明明就是普通的画纸,但纸张却诡异地比麻绳还韧。
纸张扭转之时发出的摩擦声音在周耕仁的耳中极其清晰,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颈子被不断收紧的画纸给勒出皱褶。
分明是位于耳房的小小房间,对外的窗户亦紧闭着,但里头的摆设无一不因为莫名颳起的阴风而不断颤动。急促的响音催促了周耕仁的恐惧,而他这时竟又听见站在门外的那俩姪子开始谈论起天气来──
「怪了,刚才天还好好的,现在竟然连一粒星都看不见了。」
「往年这个时候会变天吗?」
「不会吧?我也不知道。阿兄,阿叔怎么进去那么久都没声音?他不是最会跟阿爸吵架的吗?」
「嘘!你问这么大声是要给里面的人听见吗?」
「喔!我就是想要知道阿爸和阿叔到底怎么了……」
「要进去看看吗?」
──对!快进来!快把清娘这妖怪给赶走!
周耕仁方才升起了点希望,便又被二姪子的下一句话给打破:「阿兄,万一阿爸清醒了,会不会不想要让我们看见他……那个样子。」
早前在周佑安拜堂的时候,他们两人看见的可不是周耕仁所见的那般模样,而是发疯得像是……中邪的模样。
兄弟俩都知道周明雄多少好些面子,总在小辈或者外人面前表现出一副沉稳大器的模样,就算他们俩是儿子也是如此,口中常常教训他们的都是「榜样」二字,想来也不会希望自己发疯的样子给他们看见。
周耕仁气死了──也快被扼死了。
清娘看着周耕仁依旧被手中紧攥着的护符给保住最后一口生气,气得她只得额外花费力气,以一道阴森森的罡风打向周耕仁的手腕,迫使他的手松了开来。
完了!护身符──
那烫得离的桃木牌子在脱离周耕仁的掌心后,周耕仁的绝望至此被放大到最高点。
打从知道关乎兽仙的事后,短短几天内他就要丧了性命!
他这人平时虽然混帐了些,却没做过任何欺男霸女的事,顶多也就是常常气气他的阿兄,但他上对老母、下对姪儿都好,怎么就会落到这步境地?
不公平,不公平……
周耕仁的脑子才愤懣了几个眨眼的时间,就又想起了秀英。
秀英是个好女人,只可惜早年有了混帐父母、后头又有混帐前夫,如果自己死了,秀英该怎么办?会不会被镇上的那些无赖佔便宜?
他放不下……放不下……
周耕仁的意识愈发模糊,而清娘的脸上则愈发疯狂欣喜。
只要杀掉他!只要杀掉他!
就不会有什么捞什子和尚拿着香灰过来找自己麻烦!她就能吸尽周明雄的精气!取尽他的福泽,还要──还要把周家的福泽全纳入自己的囊中!
对啊!对啊!
要什么投胎?要什么超生?
她上辈子过得那么苦!不过十岁就给阿爸阿妈卖给别人当新妇,又被天天打骂她的婆家给卖去港边的娼寮,娼寮的阿叔看她能给他赚更好的钱,又将她转卖给艺旦间;
原本以为到了环境好些的艺旦间,再怎么样或许也比较好过,但她到了那里却都被其他女人欺负,甚至是最底层的艺娼也都会故意在她睡时来踢她几脚,骂她是私娼寮来的下贱女人!
她难道就愿意沦落风尘?
她当时或许还有几分好运,没一会儿便被要往天云镇赴职的官爷给赎走,原本以为苦日子终于要到头,却是才进到官爷家当个连妾也比不上的房里人后不久,就被官爷的妻子活生生打死,就因为官爷给她画了一幅画!
就因为一幅画!要了她的命!
思及过往的清娘下手愈发狠戾,却在那桃木牌子在她跟前宛若一丝棉絮一般落得极为缓慢。
有那么一瞬间,清娘被那块在自己眼中被无限放大的桃木牌子上头的八卦所吸引,但在周耕仁喉咙间溢出的呻吟与垂死挣扎的动静三番两回进入她的视线范围时,她也终于回过来。
刻有八卦的桃木牌子在接触到地面的那瞬间迸发出令清娘感到意外的光芒,使她不得不伸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却是徒劳无功──那比太阳还要更加耀眼的光芒穿透了她凝聚成实体的手,刺入了她那黑沉沉的眼窝内,使她头疼欲裂,克制不住发出凄厉的叫喊来。
相较于清娘的痛楚,那块桃木牌子落地的那刻却在周耕仁的脑海里发出了宛如水珠落入水碗里的声音,那声音清澈且带着回音,将他几乎溃散的智拉了回来。
周耕仁觉得自己被一股清凉的气息所包裹,直到他完全回过来时,他发现自己正狼狈地跪坐在周明雄的床沿,稍一撇头就能看见周明雄安详闭眼的模样,而他原本被紧紧扼住的颈子只留下了可怖的勒痕,在这只有兄弟两人在的房间里,又哪来的清娘、哪来的阴邪?
而那原本卷上颈子的画纸如今连片碎屑也看不见,若非他的颈子还痛着,他又会觉得方才所经歷的一切不过是又一次的梦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