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嗯。」卫璣点点头附和说:「随便,你高兴就好。哦,还有你报的姓名,璉韜这名字听起来不像随口诌的。」
楚云琛那张稚气的脸漾起一抹纯粹无垢的笑意,挪动身子凑近卫璣,执起他的手在掌心写了那二字,说道:「好久没有听见谁喊我这名字了。璉韜,这原是我的字,谱名是韜,可是后来我被除名送往云海山庄。」
卫璣听到他被除名于家谱,感觉到楚云琛的身世不算平稳安乐,也不好多问什么,楚云琛放开他的手接着讲:「我本来也是出身官宦之家。出于许多原因,没人容得下我,便将我送走。云海山庄也不是我一开始待的地方,他们本来是送我出家的,我自个儿溜走,流浪到剑岳门,拜了柯梦山人为师,当时南北二派还有往来,北派的人也不像现在这么多,都是小门小派而已。成长时经歷的事,有些你在民间故事里也读过,把它们简化再删除玄的部分便差不多是真实的样子。只是后来结识异教的部分就没人详知内幕了。」
「内幕?」闻到八卦的气味,卫璣克制了表情,双眼却忍不住一闪,要知道有时男子比起女子还要更加的八卦啊。
楚云琛不忌讳这些,就当睡前故事讲予他听。
「我与异教女子安祚荣是同母异父的亲姐,我生母是异邦人,与我生父有过露水姻缘。所以我和安祚荣不是故事里讲的关係,我们不是情人,是姐弟。我偶然和她相识,凭着各自作为身份的玉石相认。」
他说着取出曾帮卫璣驱寒的红玉,告诉卫璣说:「姐姐的是块藏有凤纹的青石,我的是红玉,它跟我的名字一样叫莲韜,不过它是莲花的莲。我流浪时陪着的只有它,与家姐相认之后,我就随着她行走江湖,她和母亲一样是街头卖艺维生,她们的信仰就是天地自然,没有教坛和复杂的教义,甚至没有国土,族人各地漂泊,但她的族人接受了我。后来,姐姐遇到命里註定的男子,那人待我们很好。」
楚云琛说到这儿,情微黯,忽地轻笑了声,接着讲:「但他却是为了我所创的武学奥义而来,不但趁我闭关时将祚荣杀害,还害我走火入魔,再率领名门正派讨伐我。我重伤散功,变得像个孩子,还身负毒,那人为了逼我教出武学秘笈而留我一命,还将我交给善光寺的武僧看管。」
「还好你没有死。」
望着卫璣单纯替他庆幸的笑顏,楚云琛却勾起诡譎的笑容道:「为何这么说?」
「你死了,我怎么办?我那时要不是遇到你,早就在谷底不晓得过什么生活,说不定彻底变成野人,也说不定我死啦。」
「原来如此。」楚云琛笑了声,卫璣有时比他所想的意外单纯。「但是你却不晓得那善光寺的僧人并不寻常,除了念佛习武之外,也喝般若汤,吃水梭花、鑽篱菜,更甚者也对年幼的沙弥……」
楚云琛看到卫璣朝自己眨了眨眼,一脸认真却又傻气的样子,便晓得他是听不懂这佛教隐语,般若汤、水梭花和鑽篱菜,指的分别是酒、鱼以及鸡。他简略给卫璣解释过,卫璣又提及:「你刚才话尾还说什么沙弥的,小沙弥怎么着?跟你有何关係啊?」
楚云琛摇头未答,略过这段抬头凝望夜空,感慨道:「生而有涯却无根,苦海行舟难回头,玄机变化世罕知,惟求心岸一灯明。」
「……」
「我是说,就算我到深渊之外,还是一样漂泊不定,哪儿都一样,我没变,世间也没变。不管我变得怎样,我都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可是谁都不需要我吧。我也不需要别人,说不定人生只是在重蹈覆辙而已。」
「噯呀,别讲这么寂寞的话啦。我常常很需要你啊,还得你当我的嚮导咧。」
轮廓深邃的少年冷下脸睨人,卫璣笑笑的摸他头发,好像根本把他当小孩儿了,他盯着卫璣的脸,伸手摸上有点尖巧的下巴说:「你该刮一刮这鬍鬚了。」
卫璣笑嘻嘻问:「扎手么?」
「一点点。」
「哇哈哈哈。」卫璣冷不防往前凑近,拿下巴耳鬓的鬍鬚去刷楚云琛的脸,楚云琛反射性反手一拍,直接把人打到座凳下面,他滚了一圈抱头痛喊:「唉唷喂呀,开个玩笑而已,出手真狠吶。还好我有内力,哼哼。不然就脑震盪了吧。」
「脑震盪?」
「就是脑袋里像豆腐的东西呢,它这个、唉,讲了你也不晓得。就是脑袋受伤会发烧想吐什么的啦,算了,我要睡觉。」
楚云琛站在亭子里看卫璣气呼呼跑开,低头看着自己手心发呆,刚才他见卫璣猛然凑近,着实被吓了一大跳,差点就下重手了。
卫璣走到小木屋里躺到床上休息,张大嘴巴放声打呵欠,还放了一个响屁,一手探到衣襟里抓挠肚皮,闔眼就想起楚云琛讲的那些事,虽是轻描淡写的带过,可是在那当下任谁都会感到痛苦吧。
也因此,楚云琛叙述时的样子有多淡然,卫璣就越觉得心疼那人,还有那帮武僧酒肉不忌,肯定也虐待过楚云琛吧!善光寺么,他暗暗记下,但又忽然意识到那些人事物早就不再了,想报仇也没有对象啊。
卫璣眉心一皱,难怪楚云琛能那样波澜不兴,因为属于楚云琛的时代早就成为歷史,被留下的就只有一人。
隔日清早欒识如两个徒儿将小菜上完,五人同桌用饭,卫璣一脸感动的说:「欒掌门、欒道长,我实在太、太感动了!」
欒识如瞇眼问:「何故?」
「一早我去参观过贵派的茅厕了。太乾净了!」
两名小徒互看一眼,楚云琛则是习惯卫璣的个性抿起浅笑,欒识如又道:「敝派才三人,还能脏去哪儿。」
「对啊。唉,真好。你都不晓得云海山庄几个热门点的茅厕多可怕,那遍地黄金啊,冬天时就结冻,外脆内软,有时满了不及倒,蹲得太低屁股就裹酱,更甭提夏天──」
「咳咳,卫兄弟,这话题还是改日再谈吧。先用饭。」
「不好意思啊道长,我一时激动。」
为了一个乾净的茅厕能感动成这样,剑岳南派师徒三人都有点不解,楚云琛则是听太多关于卫生方面的抱怨以及他描述现代文明社会厕所的设施,可见卫璣对此有多在意,对云海山庄热门茅厕的怨念有多深了。
***
三月埴郡是柳绿花红之时,却瀰漫一股肃杀之气,街头仍有人开铺作生意,贩夫走卒沿街叫卖,该热闹的时间地点依旧,但有可能拐过一个弯,或走下一座桥,在不见光的地方会没来由的一阵寒颤。
也许再细心一点儿便会发现肉贩卖的肉除了鸡鸭之外,还有不寻常的红肉,违禁宰杀的或许也不仅仅是牛羊马匹这类走兽。
实际上,埴郡连带它邻近几座城池所辖之地,都属于兵家争夺之地,在梁国天子默许下,诸王凭藉自身兵力谋略征伐领地并非罕事。
十年前梁国便是靠各国州郡拥权自重,积极发展地方实力而达到繁盛巔峰期,然而有一利必有一弊,权力下放却难以收束,他们开始想尽办法获取大义为藉口,展开侵略之实。动荡一度驱于平缓,但那只是盛世假象,犹如绽放极致后的花朵要开始凋零一般,现在平衡又再度瓦解崩溃。
以藩王坐镇之地还能保有太平的假象,外围的地方则越来越荒凉可怕,有的仅一城门之隔,便是极乐天堂和修罗地狱。饥荒、瘟疫四起,人们开始崇武轻文。
楚云琛和卫璣下山时就是遇上这样的时期,在人烟杳然的地方还能欣赏自然美景,到了有人和聚落的时候,便立刻感受到人们处境的落差。
楚云琛的两把剑都由卫璣背负着,因为卫璣的个子较高,两人并肩走向埴郡东城门时,原本还担心要不要什么身家证明才可入城,但门卫只见他俩佩剑就摆了摆手催他们进城,问也只是多问一句打哪来儿要做些什么。
卫璣便照着楚云琛所教答道:「淮安小县的道馆来的,要来投奔你们主上。」
其实埴郡的主上是谁他们搞不清楚,楚云琛说:「这种乱世我也经歷过,打些马虎眼就好了。没问别多讲,多讲多错。」
果然他们顺利进城,过了两条空巷,卫璣压低嗓音问:「他们就不怕我们是刺客啊?」
「哼呵呵,这世道就是弱肉强食,要有本事保护自己,刺客细作是防不胜防,敢做就别被逮着,反正一切自求多福而已。」
「噢,好像也是。敢作弊就要有拿鸭蛋的打算。」鸭蛋此时已是个双关,不单是指拿零分,现在也可能是横死之后去卖鸭蛋。楚云琛对他所言也是付之一笑,并没回应什么。
走到摊子及叫卖声较多的地段,楚云琛拉住卫璣的袖摆,装出清亮的声音说:「哥哥我饿了,找间店吃麵吧。」
卫璣转头看他,再听那假假的嗓音和称呼,不由得从头皮开始发麻,勉强扯了扯嘴角配合道:「好啊。那转角好像有间麵馆,去瞧瞧。」
楚云琛的嘴角陷得更深,依旧是揪着卫璣的袖摆同行,卫璣偷瞅他,心道若不是自己晓得这个假正太的底,还真的会心软觉得他可爱。
卫璣想到自个儿也算是个冒牌货,皮肉是真的,身份是真的,但血肉里却都是别人,也没什么资格觉得楚云琛好笑。
两人坐在麵馆里,点了两样小菜和一壶热茶,各自又叫了大碗麵,楚云琛拿出两副自备的筷子一人一副,卫璣饿得久了不顾形象大啖,楚云琛一样也是吸麵的声音断断续续,却不像卫璣吃得满嘴油光。
「小二。噯,再加汤,再要两片肉。」
「来咧。」
卫璣转头招呼楚云琛道:「你要不要也加汤料?」
楚云琛摇头说:「不必。怕钱不够。」
「怎会不够,我可是把莫师弟还有几个讨厌鬼的私房钱全都摸出来了。只要不是去花天酒地哪会不够。」
「今时不比往日。」
「我点都点了。」卫璣把加好的汤料分一些给楚云琛,儼然像是个照顾人的大哥,催促道:「吃吧,大不了一会儿找间便宜的店下榻。」
结帐时付了足足一两,这一两够一家三口过半个月,卫璣把钱袋往外翻,一个子儿都摸不着了,斜睇楚云琛乾笑道:「还是前辈有远见。」
「呵嗯,这会儿你还想住店呢。」
「唉。」卫璣摸了摸还非常平坦的肚子,有些委屈的想着:「其实我还有点饿。」
店外远远就听到筛锣擂鼓,一时街市喧喧,行人纷纷避让出大道,少顷就见一行列出现,骑兵在两侧护送车队,马车两旁的垂帘拉起,卫璣他们听见店里有人交谈,说是四皇子驾临,特意为了宣示梁国君威而来。
这只是官方说法,大家都说七个皇子都在拉拢势力准备争夺帝位,这个四皇子必然也是抱有其他意图。车马徐行,来不及走避的百姓夹道跪拜,卫璣好的凑近窗口直直看向车队,有五辆车都长得同一个样子,根本不晓得传闻的四皇子坐哪辆车。
狗血之事又这么发生了,卫璣暗想:「穿越者不是想低调也很难的吗?这种时候如果不是来个刺客让我出手,就是会发生别的什么事吧。」
怪风骤起,每辆车的车帘都不是单层,竟被这阵风吹掀起来,可窥豹一斑,卫璣发现车里的人都穿戴相同,第四辆车的人转动眼珠看进麵馆里,正对上卫璣的视线,那人几不可见的闪过一丝诧异色,被楚云琛捕捉到剎那异样。
车帘再度垂落,卫璣仍直勾勾盯着第四辆车经过眼前,楚云琛问他说:「那人你可认得?是替身还是本尊?」楚云琛这么问是出于好。
卫璣一手摸在心口说:「不认识。可是,那个人好帅。」
「嗟!」楚云琛不屑的翻白眼骂他一句「花痴」,摆手坐回原位喝汤。
卫璣却不知他与车里的男子确实有过几面之缘,他记不起对方,对方却是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