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要是我两个小孩长大以后也那么乖就好啦。」
妇女靠在流理台上,笑着感叹。
「会啦,小孩孝顺父母是天经地义的啊……」我脱口说出这句话。
「吼!听到没有!人家古先生说了喔,孝顺父母是天经地义,你们长大要是敢给我不听话,我就打给你们死!」
妇女转过头大声叮嚀正在看电视的小孩,小男孩调皮地扮鬼脸给我们看,小女孩又巴了下他的头:「妈妈说要听话,不然打给你死!」
「唉,家里没有男人,真的比较辛苦。」妇女发出叹息:
「如果我大儿子也在,现在应该会轻松很多。」
我差点把正在洗的碗掉下去,但仍表现出一个陌生人应有的好心与关心:
「你儿子住外面啊?」
妇女摇摇头:「他失踪好久了……」
我没说话,妇女却像是开了话匣子,讲起了她「大儿子」的种种。她说我一出生就很难带,每天晚上都会哭,怎么安抚也没用,去看了医生、问了道士,也都查不出原因。后来长大了一点,会讲话了,就经常说要去找一隻狐狸,她觉得怪,我怎么会对狐狸情有独钟呢?但是看我天天哭,也没别的办法,索性给我买了狐狸的布娃娃,在墙上贴着狐狸的海报,可我总哭着说,不是这一隻。
我满五岁的时候,有次全家出游,车子开到半路我忽然又哭了起来,说狐狸在这里。他们没办法,只好放我下车,带我去找狐狸。没想到我一下了车就拼死命地狂奔,鑽进一条小巷子里不见了。
他们找了我一整晚,最后决定报警,登报,盼着有朝一日能够找到我。
「我有预感,他总有一天会回来,可是二十年过去了,我想大概没希望了……」
妇女眨着眼睛,看着我:
「他要是还活着,应该也像你这么大了……」
我差点就要脱口说,我就是你儿子,我还活着,我就站在你面前,可理智让我摆出了一个微笑,一个带着怜悯与理解的笑容。
之后妇女便不说话了,默默地看着我把碗洗完,收进烘碗机里。
到了睡觉时间,妇女给我一床棉被让我睡在沙发上,她抱歉地说家里没有多的床了,我跟她说没关係,有地方睡就很感激了,怎么能再多要求呢。
我躺在沙发上,想了很多事。
决定明天要比他们起得都早,在没有人发现的情况下离开。没有别的原因,因为我不想对我的母亲说再见,捨去道别,是我认为最正确的选择。
第二天我六点便醒了,家里静悄悄地,只听到外面的鸟鸣声,我轻手轻脚地拿起背包、穿上鞋袜,回头看了这个家最后一眼,便关上门离开。
没想到刚走了几步路,就听见妇女的大嗓门在叫我:
「古先生!古先生!别走啊!」
我回过头,看见妇女手中拎着一个大塑胶袋,她追了上来,从塑胶袋里拿出一叠百元钞:
「你不是没有钱了吗?这个拿着,至少可以坐车回家!」
「我不能收这个钱──」
「没关係啦,不用还我,你拿着,赶快回家,不要让家人担心……」
妇女半强迫地让我收了这笔钱,然后又指着塑胶袋说里面有昨天没吃完的滷猪脚,还有豆干,说这些是送我的,免得我在半路饿肚子。
我木然地接过那个彷彿还残留着馀温的塑胶袋,生硬地说了谢谢,转身就走,直到拐过街角前,都没有回头。
好几天后我把猪脚热来吃时才发现,塑胶袋里面有一个直式信封,一打开里面掉出好几张泛黄的纸。
那里面有我的生辰八字、出生证明、一些婴儿时期的照片,以及一张字条。
虽然不晓得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但是我很高兴你愿意来看我。我知道你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所以也不强求你一定要跟我们住,只是希望你不要忘记妈妈,这里是你的家,随时都可以回来。
字条上面有被水滴过的痕跡,我想,那就是眼泪了。
我一直不明白,母亲当时是怎么认出我的,我第二次回去看她时向她问起,她说那天一见到我她就发现了,可是又怀疑是自己多心,直到晚上偷偷翻了我的背包,看见了那个金手鐲,才终于确定我就是她的儿子。
「我就说嘛……自己生的,怎么可能会认错……」
母亲边说边擦眼泪,但却是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