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之蝶读毕,不禁叫道:“这真是美!描绘的这位马氏令人往。当年我去治水岸边,看见那河就想起《洛赋》,不能自已,临风而泣;今日此碑,倒好像我是见过她的,人宛然就在眼前。可怜她这般玉容花貌,命途多舛,让人伤情!”唐宛儿见庄之蝶一时感情冲动,双目微红,心里就有了那么一番滋味,当下嗔笑道:“庄老师这段话像莎士比亚的诗一样的!可惜庄老师不能与她同一时代,要不她该是我的师母了!”庄之蝶便还痴痴地说:“娶得娶不得,但我肯定是要会会她的。”竟去买了一柱香来,在那碑前插了。唐宛儿更是有了妒意。说道:“庄老师真是情种之人,马氏有灵,也不亏生时做人,死后为鬼了。但天下好女人实在太多,古时有,现在有。将来还有。只是庄老师不能生于古时,也不能寿于将来。即使现在的女子,也美人如云,老师倒不知该爱哪一个了!”说得庄之蝶脸红起来,方知自己一时陷于情思之中,话说得多了。这时节听得前边乐声大作,圣母殿前的香客游人一齐往前跑去,便有女子锐声喊:“娘快呀,监院升座了!”三人就往前去,不知慧明先是从增堂里怎样出的场,但见一肥头大耳和尚身穿了大红袈裟,手持了玉板,口中唱喏不已走在前边;随后是一个尼姑捧了佛像,一个尼姑敲了木鱼,又是四个小尼分作两排手持了莲花吊灯;慧明就在其后,身披金箔袈裟,足登深面起跟皂履,一脸庄重,更显得明目皓齿,粉腮玉颈,冉冉而行,如仙飘然;再后又是八个和尚奏乐和四个尼姑随从,一队儿辉煌灿烂往圣母殿走来。李洪文正在围观的人群里,跑动着看那慧明。唐宛儿就附了庄之蝶耳边,说:“你看那慧明是不是马氏?”庄之蝶说:“或许就是,清虚庵真是个好地方。”唐宛儿就说。“那我将来也来这里的。”庄之蝶暗中捅了一下她,说:“你能在这里呆住?!”
升座仪队一进圣母殿,围观者潮水般围在殿门口,庄之蝶他们挤不进去,只听得乐声更响,唱喏不绝。孟云房说:“我去找人说说,咱们进去看。”才去门口交涉,人群却闪出一条道来。原来仪队是参拜了圣母,正式升座还在大雄段,仪队就先绕东西两亭去烧香跪拜了,又去前边廊房拜列位菩萨,就往大殿去。这时有人已领了一群领导先入了大雄殿,在两边墙角坐了观赏。孟云房拉庄之蝶也加入领导之列,庄之蝶不去,迟疑间仪队也进了大殿,门口又是人头攒动,什么也看不见了。庄之蝶说:“算了,进去看了也看不明白。”孟云房说:“那往哪里去?坐也没个坐的。”庄之蝶说:“不如去咱那单元房间坐了吃酒去。”孟云房拍手道:“好主意!”就四处寻了李洪文、苟大海、戴尚田,出了山门,烧了几绕,从一条小巷进去,直到了五楼十三号房间。
孟云房是在路上便给众人说了房间的情况,还在思谋要给起个什么名儿的。开了门后。却见厅室的正面墙上,庄之蝶已悬挂了玻璃镜框里边装着两个大字:求缺。便随机应变,大声叫道:“这里就是我们的沙龙,我们称它是‘求缺屋’!”众人听了,连声称好,说“求缺”既雅又有深意、李洪文就说。“有这么个好地方,以后杂志社请了作者来改稿子就可以借用了。”庄之蝶说:“这可不行,我们有我们的活动。将来七天十天聚会一次,也是谢绝外人的。今日大家跑得累了,才领了来,千万不要声张,免得人人知道了又没有个清静去处了。”就将在楼下买的一瓶酒、两包花生米打开,要求众人不分宾主,坐列无序,随意而来。孟云房说:“来这儿是可以带吃食、但来了却一定得谈文学艺术,今日一边喝酒一边谈着,现在开始吧。”苟大海说:“谈文学艺术又不是谈生意,说开始就开始?还是一边吃喝一边乱聊,聊着聊着主题就转换了。”便把酒瓶启开,没有酒盅,以瓶盖为盅,转流着喝了一遍、唐宛儿却没有在沙发上坐,坐在那张床上,说:“我不喝的。”孟云房说:“你怎么不喝。来彩儿啦?”唐宛儿说:“鬼!我不是作家、编辑,我谈不了文学艺术。”手就会整理床上的枕头,忽发见了一根长发,吓了一跳,忙用手捏了。孟云房说:“你谈不了文学艺术、你就是艺术,让我们谈你。”唐宛儿说:“你开口就能闻见臭的,我不叫你老师!”庄之蝶说:“那这样吧,咱每个人都来说故事,说完了;大家评议,认为有水平的就不喝酒,认为不行的就罚三盅!”孟云房说:“我知道你,又是想听我们谈了你就可以有创作素材了!”苟大海说:“这又怎么的,蒲松龄就是开了个聊斋。”孟云房说:“蒲松龄还没之蝶手快,他那小说的三分之一题材都是我提供的,倒不给我付稿酬!但我今日还是要再说一个的,却明码标价,之蝶,你付不付?”庄之蝶说:“一会儿喝完酒,去吃浆水面,我包了!”孟云房就说:“这是个真事;德功门那一块低洼地你们知道吗?那里是河南籍人居住的地方。解放前黄河泛滥,河南人逃难到西京就在那里搭窝棚住下了、一住再不走,越来人越多,这就是德功门那个区为什么叫河南特区。现在他们的窝棚是不多了,也盖了一些平房,但因为地方小,却是一家一间,左边是窗右边是门,故事就发生了。这一天,新搬来了夫妻两个,这女的长得能一指头弹出水儿来,那男的就爱她不够。晚上爱过几次,白天还要爱一次,声响传出来;隔壁人就害心慌。注意,这隔壁住的是个光棍。第二天晚上,他们自然又爱了,爱了后,女的要尿,女人喜欢这个时候尿。”唐宛儿说:“你讲的时候口里放着卫生球。”孟云房说:“好,那就插个雅的故事。说是一家医院收了个阑尾炎病人,手术前需要刮净下边的毛的,先是由一个老护士去刮,正到着,电话铃响了,要的偏巧是老护士,老护士就让一个年轻的小护士去刮。后来就刮完了,一小一老两个护士在池子里洗手,老护士就说:现在社会上小伙子们时髦文身,可那病人怪,竟在那么个地方上也文了‘一流’两个字!小护士却说:哪里是文了两个字,是七个字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众人一时倒没听明白,唐宛儿过来直拿拳头打孟云房。戴尚田还在糊涂,说:“那是怎么回事,一个看是两个字,一个就看成七个字?”孟云房说:“真笨!唐宛儿一听就知道了。若是你我,永远看都是两个字。唐宛儿要是去,那立即就是七个字了!”众人恍然大悟,哗地就笑了。庄之蝶说:“接了前边的说。”孟云房说:“插叙的这个故事当然不收钱的。那女人出去尿了就往回走,因为天黑,房子都一模一样,女的迷迷登登推门就进来了。进来了就直直去床上睡下。但是坏了,她走到了右边那光棍房里去了。光棍睡不稳,刚才听到女的在外边尿,就躁得不行,突然见女的到了他的床上,知道她走错了,心想。送上门的好东西儿,吃了白吃,不吃白不吃!二话不说就抱了干起来。女的说:你好厉害,才干毕了又行了?!光棍还是不言语,气儿出得像老牛一样。女的一听,这出气声怎么不对?伸手摸摸那头,头上没头发,哎呀一声,翻下床就走。这回走进的是自己的房子。男的问、你尿长江了吗?这么久的!女的哽咽了,说她对不起丈夫,如此这般说了。这男的恶从肝起,就冲出门来,不想竟走到左边房里来了。嗅,我忘了交待。夏天睡觉为了通风,都是不关了门的。这房里住的是个老头,男的不容分说拉起老头一顿好打!完了。”李洪文便问:“完了?那最后呢?”孟云房说:“那当然闹起来,官司让派出所去判了。这一片居民为此反映到市长那里,说再不解决这里居民住房困难,那丢西京人的事就还要多呀!这不,现在不是到处改造低洼区吗?!”众人说,“这故事有意思,你可以不喝酒了。”李洪文说:“老孟说啥都离不开性,我说个唐宛儿能听的。我是老西京户,七姑八姨的亲戚多啦。现在社会上兴各种网。有山头网,集团网,同学网,乡党网,秘书网,什么网都顶用的,就这亲戚网屁事不中,而且趋势是农村包围城市。城里的大小领导干部都是从乡下奋斗了上来的,老西京户却几乎没人在哪个单位负个责儿的。我家十八户亲戚共有儿女三十六个,一半倒去了外县调不回城,剩下的又尽是低层人士,孩子入个托儿所也没个后门能靠了他们。可逢年过节,还得去送他们的礼。今年春节,我买了一盒点心。老婆说,亲戚这么多,一盒给谁送?我说我有办法。大年初一早晨,我把这盒点心送了我舅;下午我大嫂让孩子就给我送一盒点心;我又去送了二姨。如此人送来我再去送人,一个大年里走马灯似的,吃不好,睡不好。走亲戚是交待差事,放下点心就走、到了初八已上班了,晚上我的‘一挑子’来了送我点心,他是最后一个亲戚,点心放下不等我回来就走了。我回家一看,这点心盒这么熟的,上边是有个三元三角五的数字的,那是我买时记下的价钱,他竟又送回来!有意思吧,这可是报告文学。”众人说:“有点意思,也没意思,你得喝酒了!”李洪文把酒喝了,说:“这还没意思?好,我认了,瞧你们怎么说!”轮到戴尚田,戴尚田说:“我不会说的,我喝酒吧。”庄之蝶说,“你搞书评,看问题自比我们高的,你得说一段。”戴尚田说:“我单位没房,我老婆在银行,我住房是她的家属。这楼房太高,要爬十层,我常常是上气不接下气爬到十层上了,一摸钥匙、才记起车子忘了上锁,而钥匙还在自行车锁孔儿。补充一下,我家门钥匙是和自行车钥匙拴在一起。”大家还在听着,他却不说了,问:“说呀!”他说:“完了。”唐宛儿说:“这不行的。你再来一个!”戴尚田就说:“我常想,西京城里这么多人,可我经常打交道的不外乎四五个。在家里我是父母的儿子,是老婆的丈夫,是儿子的父亲;在外是你们的朋友,是单位的职工;那么,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呢?真正的属于我的只是我的名字。可是,名字是我的,我从来没叫过我的名字,都是别人在叫。”孟云房说。“你喝酒吧,这哪儿是故事?”庄之蝶说:“他说我心里也酸酸的,不能惩他。大海,到你了。”苟大海说:。我这不算故事,也不敢证实真实性,是听说的。现在市面上假冒商品多,我只说领导不受其害的,但上一礼礼拜天,我姐姐给我说,西京市一位老领导宴请几个老战友,为了显示威风,他没在家请客,到一家高级宾馆摆酒席、要喝茅台,宾馆经理就取出茅台来,一尝,是假的;又取了一瓶,一尝还是假的。连取了三瓶都是假的,经理脸上不是了颜色。这位老领导就说了:你这高级宾馆是怎么搞的?让秘书到他家取酒去。秘书去他家拿了一瓶茅台,打开每人一杯,不仅是假的,根本装的不是酒,是自来水。“孟云房说:”这一定是谁贿赂他的,送那么好的酒,谁送得起?可不送又办不了事。赵京五说他就这么干过。大海说的这事人人都知道,也想得来。今日这酒却是真的,你得喝了。“苟大海红着脸说:”我声明不是故事,只给大家提供个写作细节的。“把酒还是喝了。李洪文也说:”我刚才说的大家不满意,但总有闪光的内涵。我还得声明,我已经在一篇文章中用过了。之蝶你就不要用,你用了,名气大,是你抄袭了我的,读者反倒会说是我抄袭了你。“庄之蝶说:”我还真没看上呢。我说一个,刚才在清虚庵我去上厕所,一过去,人那么多,蹲坑全占了,旁边还有等候的。有一个蹲坑的就给我笑,我想,这是谁呀,也是文学爱好者?或者听过我的报告?在书上看过我的照片?就走过去,那人却没有理。原来他是拉大便用劲,一用劲脸上就好像是笑了。“大家哄地笑了一片,唐宛儿说。”你这是在骂我们了,让我们一笑,我们就都是在大便了!可你也在作践你自己哩,一个大作家说这笑话?!“庄之蝶说:”自我作践着好。世上这事儿是,要想别人不难堪,也想自己不尴尬,最好的办好法就是自我作践,一声乐就完了。以前照相时,为了让照相人笑,总是要让说‘茄’,在后照相,不如就说:“努屎‘!这细节怎么样,这是专利,谁也不许用啊!”孟云房说:“那不行,今日讲的,谁都可以用。沙龙嘛,就是要互通信息,启发灵感,促进创作嘛!”唐宛儿就说:“我现在知道怎么当作家了!原来文章就是这么你用我的、我用你的,一个玻璃缸的水养一群鱼,你吐了我吃,我吐了你吃,这水成了臭水,鱼也成了臭鱼!”一句话说得大家都闷不作声起来。孟云房笑了笑,说:“唐宛儿厉害,把我们这些人身上的作家皮一下子全剥了!所以我主张想办法突破,原本要叫慧明来这里讲讲禅的,她现在忙,以后再说。如果大家有兴趣,我可以讲讲气功方面的知识,那《邵子种数》……”庄之蝶说:“老孟,别讲你那数,唐宛儿不是作家编辑,但她的感觉比咱们在座的都好,她又是局外人,看咱们比咱们自己看得清,你让她多说说。”唐宛儿说:“我还那么有能耐?”孟云房说。“你是要说的。你说了,咱该吃饭了哩。”唐宛儿就说:“要听素的还是要听荤的?”李洪文说:“你还这么多?听荤的!”唐宛儿看看大家,噗地笑了,说:“一说讲荤的,瞧你们多来精气儿!可惜我讲不了荤的。我是从小地方来的,大城市知道不多,却听了一段词儿,我唱唱怎么样?”庄之蝶说:“好!”唐宛儿就唱了: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人民乱吼秦腔。捞一碗长面喜气洋洋。没调辣子嘟嘟嚷嚷。
唱毕,众人齐鼓掌,说:“这就是陕西人,更是西京人画像嘛!唐宛儿,你哪儿听到的?!”庄之蝶就端了酒盅说:“今日最有意思的不是咱们这些文人,倒让唐宛儿高咱一着,词儿好,唱得也好。我提议不惩她酒,还要奖她三盅,然后谁还要喝,把酒带上,我请大家去吃浆水面!”大伙就站起,要唐宛儿喝,唐宛儿满面春风,笑个不止,喝了一盅,却说下来二盅喝不了的,庄老师你代喝二盅,咱们碰个响儿吧。庄之蝶就端了酒瓶与她的盅儿碰了一下,唐宛儿先仰脖喝了,脸更艳若桃花。
牛月清跑了几趟副食商场,大包小包的东西塞满了冰柜,算算日期还早,再不敢买那水产的鱼虾,往街上为庄之蝶买那红衬衣红衬裤。女人心细,先去南大街百货大楼上选了半日,选不中。又往城隍庙商场来。城隍庙是宋时的建筑,庙门还在,进去却改造成一条愈走愈凹下去的小街道。街道两边相对着又向里斜着是小巷,巷的门面对门面,活脱脱呈现着一个偌大的像化了汁水只剩下脉络网的柳叶儿。这些门面里,一个店铺专售一样货品,全是些针头、线脑、扣子、系带、小脚鞋、毡礼帽、麻将、痰盂、便盆等乱七八糟的小么杂碎。近年里又开设了六条巷,都是出售市民有旧风俗用品的店铺,如寒食节给亡灵上供的蜡烛、焚烧的草纸,婚事闹洞房要挂红果的三尺红丝绳,婴儿的裹被,死了人孝子贤孙头扎的孝巾,中年人生日逢凶化吉的红衣红裤红裤带,四月八日东城区过会蒸枣糕用的竹笼,烙饼按花纹的木模,老太太穿的小脚雨鞋,带琉璃泡儿的黑绒发罩,西城区腊月节要用木炭火烘偎稠酒的空心细腰大肚铁皮壶。牛月清在那店铺里挑红衣红裤,又问有没有纯棉布做的,有没有在背心处印有“佛”字的。然后就嫌这件针脚太粗,那件合缝不牢,亏得售货员软脾气儿,倒是她看着满柜台都是翻抖开的衣裤,说句:“我是挑皇帝登基的龙袍哩!”自己也把自己逗笑了。
未删节《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