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领养,是儿时的蕾拉无比憧憬的事情。螂人养母只把养育她当作任务。在这个世界,每个孩子都是个体,都只会被一视同仁。她憧憬着书中才有的远古的“家庭”形式,憧憬着每个女人都是伟大的地母的时代。她想要成为某些人心中特别的存在。她想要归属,想要联系,想要家庭。
然而等到蕾拉渡过青春期,依旧无事发生。她成了这片大陆最普遍的存在。
矮小,瘦削,没有特殊能力,也不能生育,无法拥有自己的家庭。
明明自己才是最虔诚的那个,怎么偏偏是那些不诚不敬之人,突然觉醒了能力,被家族带走了?
可这有什么办法呢?蕾拉长大后,开始她庸庸碌碌的螂人人生。
“怎么会有人会想养小孩呢?为什么要让无法繁衍的半玩过家家呢?”
蕾拉记得自己在中枢上课时,同桌这样嘀咕道。
过家家。在中枢,小女孩们常常拿着娃娃和小茶杯玩。明明知道大家都无法结婚,无法养孩子。原来的明是多么狠毒,既然剥夺了子民生育的能力,何不连对家庭的记忆也一起夺去呢?
等等,既然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孩子出生,大家都是从地母而生的个体,为什么半还必须模仿家庭呢?
支配者大人为什么要让无法繁衍的半们继续过家家呢?
—当然是因为地母的慷慨和支配者大人的慈爱呀,蕾拉无限感激地默念着。凭着这份执念,她赢得了纳西瑟斯的赏识。
在纳西瑟斯的婴儿房里,她选走了她认为最聪明最漂亮的那个孩子。
多年过去,她依然清晰地记得,当她走在婴儿房里,漂亮的纳西瑟斯站在自己身边。
蕾拉觉得,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听到了来自这个世界以外的声音:
“这孩子会被这世界怜爱。”
蕾拉抱起眼前的孩子,这孩子的手狠狠抓了下她的头发。
纳西瑟斯想从蕾拉手里抱回孩子。
蕾拉露出温柔的笑容,温柔到连她内心中的报复欲都有些惭愧。
“没关系没关系,以后她就是我的宝宝了,我要叫她世怜。”
蕾拉看着熟睡的世怜,抚摸她泛着粉色的头发。
世怜轻哼了一声,翻过身,触手贴到蕾拉的裙边。
纳西瑟斯来了那么多次,再藏下去肯定是藏不住了。那天在海边,那么多人看到了世怜的样子。她的家族来接她只是时间问题。
“怎么可以就这样让他们夺走?世怜是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心肝宝贝。她可是被这个世界怜爱的孩子。她在海中一个月不死,一定是支配者大人救的她。她可是有和支配者大人一样的触手!!我可是亲耳听见了支配者大人的话的人啊!你们这些所谓的纳西瑟斯都没有听见的声音!是啊,你们这些不幸者,不敬者,亵渎者!我才是特别的!!!”
蕾拉瞪着眼睛,眼球突出布满血丝。牙齿打颤,嘴角中了邪似的抽搐,似笑非笑,胡言乱语从苍白的嘴唇中失禁般泄出。
“我是养育她的人,我是她的母亲,她的一切都得由我做主……”
世怜闭着眼睛装睡,尽量地让自己的呼吸平缓有规律。
她感受到蕾拉的手拂过自己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执拗又缠人,让她想起牧场看到的不断转圈的动物。
叫什么来着,刻板动作?
世怜想着,装作翻身,躲过蕾拉的手。
她从以前就厌烦蕾拉的控制欲和偏执,除了上课和睡觉,蕾拉绝不允许世怜离开自己的视线。世怜只能按蕾拉所教导的行动,否则就会被百般指责。但世怜碍于蕾拉的养育之恩,无法反抗。她看过描写过去时代的书,这不是正常母亲的行为。对于蕾拉,自己只是被绳子套着脖子耍玩的猴子。蕾拉还以为这根绳子可以代替脐带。明明螂人不存在脐带。
世怜觉得妈妈只是想让自己成为她“理想的自己”,所以在自己长出触手后,她就彻底发狂了。
逃走吧,这样活着只是煎熬,世怜想着。
世怜隐约听见蕾拉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牙齿发出“嗑哒嗑哒”的声音,浑身涌起一股恶寒。快走,快走,她心里祈祷着。
终于,楼下传来一阵阵喧闹声,吸引了蕾拉的注意。蕾拉去窗台看了眼,然后匆匆忙忙地下楼了。
世怜松了口气,但又一想,莫不是蕾拉最担心的“家族”来了,不然她怎么那么慌张。
世怜赶紧起身,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向下窥探着。
天已经大亮,雨下了一夜也终于停了。
自己的窗台下不远处竟然拥了一群人,即便是自己被接回家的头几天也没那么多人,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一群人中间空了一块,形状像是一个甜甜圈,那圆心里像是躺了个人。
突然,世怜觉得一道视线朝自己刺来,她本能地蹲下蜷缩起来,不好的预感席卷全身。
说不定那人只是病倒了呢?
世怜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是蕾拉跑了上来。她面目狰狞地抓住世怜的肩膀摇晃,全然不顾世怜喊疼。
“你昨天晚上没有出去吧?”蕾拉用质问的语气问道。
“没有啊,我怎么出得去啊?你把门窗都锁了啊!”世怜索性不装了,被关禁闭时的不满瞬间发泄出来。
不知不觉间,几根触手已经缠上蕾拉的身体。触手紧紧勒住蕾拉的双臂和腰,并顺势向上缠住了她的脖子。蕾拉整个人悬空,踢蹬双脚挣扎,触手上的黏液滴在她的裙子和大腿上。
世怜慌张起来,这些触手和手脚不同,有时会擅自活动,仿佛有自己的思想。
蕾拉的眼中流露出的恐惧和厌恶,让世怜冷静下来。怒火一消,委屈便涌上心头。那几根触手像是枯萎了似的,啪嗒啪嗒摊在地上。蕾拉摔在地上,连滚带爬到世怜身边。
“对不起对不起,是妈妈不好,是妈妈错怪你了……”她用满是黏液的手抱住世怜,“妈妈在门口听见外面有人被杀了,所以……”
“有人被杀了?”世怜问道。
“别在意,跟我们没关系。”
蕾拉话音未落,房间窗户发出“哐”的一声。有人拿什么东西砸了她们的窗户。
蕾拉按住世怜的肩膀,起身看窗户外面。她一出现在窗户边,楼下的人群便沸腾起来。
一时之间,污言秽语充斥了世怜的耳朵。世怜尽力去理解了情况,似乎,他们都觉得自己是凶手,因为楼下的尸体的脖子上有勒痕。
“那不是有手有绳子就可以的吗?为什么一定是我啊……”
世怜抱头蹲下,幽怨地看着床头的章鱼头雕像。章鱼头雕像之后,世怜的影子倒映在墙上,几根触手快速甩动黏液四溅,宣示着她的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