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兰斯的脸上已经掛回温文的微笑。
「走吧,我们快到达出口了。」
莫德偷偷覷着兰斯,觉得那样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还不如朝他发火呢,这样的话他还能道个歉──事实上他比较擅长应附后者,他可以算是经验丰富了。
出了墓穴时,莫德手里多了一串可以证明他通过骷髏巢的锁鍊(当地的议事处放在墓穴的出口,让冒险者至少有纪念品可以带回去炫耀),兰斯则是多了几处衣服上的脏污。
莫德心痛地看着兰斯华丽外套上的黑色斑块,这件衣服也许可以让他少缴一天的学费,就算只有一天也够让人高兴了。不过对于剑士来说,能够从数十隻骷髏的攻击下保有衣物的完整已经是非常技术精湛了。
「兰斯,你为什么不穿护甲呢?」莫德忍不住问道。
兰斯想了想,「太丑了。」他诚实地说。
「可是你看,都脏了!」莫德心痛地叫道:「可惜了这么好的衣服……」
「你在意这个?」兰斯笑了起来:「别担心,这种衣服我多得是。」
他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个斯文俊秀的富家公子。莫德心怀疑惑地望着他,觉得像兰斯这样的人应该待在豪华大厅里享受下午茶或社交舞会,而不是身处邪恶的墓穴麻利地将骷髏一隻隻砍落。莫德曾和剑士组过队,兰斯并不像他们那么有系统性地攻击;他的剑法看似随性,但速度与精准度都异于常人,就算被围攻也能在最后一刻挡下攻击──那精湛的战斗技术怎么看都像是个老练的冒险者。
莫德从没看过冒险者穿成这样的,不管他们有不有钱。事实上冒险者通常出身贫困,无法接受良好的训练,否则他们应该会被称为剑士、战士、武术家,甚至是法师。虽然冒险者是一种通称,但大多数时候,这个词代表的是一群亡命之徒,为了翻身──为了金钱而卖命。
既然不缺钱,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呢?
莫德想起自己过去的一个同学,他赢得的奖学金可以抵掉他所有的学费,但他花在学习以外的时间几乎都用来找魔族的麻烦。自己因为太过好而问了他,他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后难得不出言嘲讽他。
「刀子常磨才能保持锋利。」他只是这样回答。
那位同学有着银发及银眼,总是冷冰冰的样子。但他杀那些魔族的样子……看起来残忍且愉快。只有在那时,莫德觉得他像是燃烧了起来。
有人说他的父母被魔族杀死了,他成为法师就是为了復仇;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唯一的朋友死于魔物手中。总之,他痛恨所有魔族,不论是有智慧的还是没心眼的、攻击性强的和无害的,他总是见一个杀一个。
莫德其实很怕他。
兰斯有趣地看着莫德。刚刚他们还在对话呢,不一会儿他就自顾自发起呆来,完全忘了兰斯的存在。
远处,一隻色彩斑斕的鸟鸣叫着飞了过来,将莫德从回忆中唤醒。
莫德回过来,他认出那是老师的召唤兽,有着莫德看过最美丽的羽毛;牠落在莫德的肩膀上,亲暱地磨蹭他的脸颊。莫德将锁链绑在牠的脚上,目送牠振翅飞向远处。
这是他的最后一个作业,接下来他只需要认真准备期末考试。莫德感到愉快,他实在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找路和躲藏上。
「兰斯,今天非常感谢你──」他真诚地说,要不是遇到他,他今天可能就要在墓穴里过夜了,「我要回去学校,你要一起来吗?」
兰斯眺望着远处的城市。此地是魔法学术的发源地,高高耸立的魔法师公会总部宣示着魔法在这座城市的重要地位──里头聚集着眾多法师,大量知识在此发现及交流。附设的魔法学院里,每年都有新的法师新血诞生,魔法得以传承下去并成长茁壮。
那是兰斯没有体验过的世界。他有些嚮往,但最终还是收回了视线。
「为了你的生命着想,别接近使魔法的人。」兰斯的一个朋友曾经这样警告他。有趣的是他也是个法师,而兰斯是在遇到他之后才深切了解到法师的可怕;在魔法的压迫下他几乎无法抵抗,这不单单仅止于那些元素系还是光明系的攻击法术──他们对魔法的研究超乎兰斯的想像,继续这样下去,兰斯的家乡总有一天也会沦陷,成为他们的战利品之一。
兰斯其实也不是很在意,他想出来想得发疯──但他总得有个容身之处。
看到莫德时,兰斯知道自己应该避开,但他还是忍不住向莫德搭话,甚至和他一起行动。兰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出外旅行让他太过雀跃,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戒,加上这法师怎么看都和危险扯不上边;他浑身上下都是破绽,还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看起来连自己的一招都躲不过──但他毕竟是个法师,他今天已经破戒了好几次,不应该继续下去了。
兰斯回绝了莫德,在莫德有些失望的目光下和他道别。
自己可能不会再见到他了吧。兰斯想着,他觉得有些遗憾。
虽然有些受不了他,但和莫德在一起的时光,其实也挺愉快的。
两个月后,莫德通过了毕业考试,连莫德都暗暗庆幸自己的好运气──今年能够毕业的人也才十来个而已;莫理恩显然为此感到非常不满,他的眉毛弯成八字型,紧抿着嘴不住地摇头,迟迟不把法师执照交到莫德手上。
「莫德,学会专注对你会大有助益。」他重复着这六年来不间断的叮嚀,交予执照后,眼前的孩子就不再是自己的学生,而是同行了。但他仍是一脸让人放不下心的样子。「毕业后想往哪边发展?」莫理恩问。
「啊,目前没什么特别的想法……」莫德回答。
「我半年前问你时你也是这样说,这怎么行呢?岁月不饶人哪,孩子……」莫理恩开始一连串的嘮叨,这一开始就停不下来──「你的防御学老师还称讚你那啥,心无旁騖?怎么着,你就是不肯花心思在我的魔物学上!说真的我还不想放你毕业呢,依我看你还需要多磨练个几十年──」
一旁的校长忍不住轻咳一声,莫里斯这才注意到后面一排的毕业生都在盯着他说教。
「唉,罢了罢了……你走吧。」他挥挥手,把执照交给莫德,接着又想到什么般拉住他。
他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欸,我前几天遇到梅丽娜,她好像刚接了个公会的研究计画,她似乎有意指名你和她一起做研究呢!那可是3级的研究计画!我不能透露太多......记得有空去联络联络她啊。」
「啊……好的。」莫德愣愣地说。他有些惊讶,他跟梅丽娜前阵子才通过信,对方倒是对此隻字未提。
莫德和梅丽娜是认识多年的朋友。这句话听起来平常,但稍微知道内情的人都会认同这具有多大的意义:像是梅丽娜居然愿意和莫德交朋友,还有莫德对于梅丽娜脾气的强大包容力;或许正是因为后者感动了梅丽娜才会导致前者的可能性,而虽然这世上愿意忍受梅丽娜的人大有人在──毕竟身为一个能够呼风唤雨的天才,人们总是较为容易原谅她性格上的缺陷──但在她跳级毕业这几年的岁月当中,持续有保持联络的同学似乎也就只有莫德而已。
对于莫德这种刚毕业且没有研究背景的法师来说,3级的研究可说是遥不可及,若是他能够跟着梅丽娜学习,先不论他能充实多少知识,光是这段经验就能让他取得未来许多研究工作的优先权,也能申请更多研究经费;但依照他对梅丽娜的了解,在她做出决定之前自己都没有置喙的馀地,因此他也没放在心上,告别了老师后就离开了学校。
他有些茫然,离开了生活了数年的母校让他感到顿失依靠。像是为了逃避什么,他花了大把时间慢悠悠地四处间晃,好像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一样;他漫无目的在小巷中穿梭,在魔法用品店里和店员间聊,参观当地有名的城堡遗址……但最后还是走到了一栋在市区边缘的小屋子前。
自己终究还是要回到这里。
莫德愣愣地看着门牌上的文字──「布兰顿」,那是他的姓氏,此刻他却像是看着别人的名字一样陌生,他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室内是温暖的棕色调,有着称得上非常温馨的装潢。从摆设可以推测这里曾经住着三到四人左右,但此刻空无一人,地板上也蒙上了厚厚一层灰尘。
莫德走向自己的房间。那是个典型的法师学徒的房间,地板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施法材料及各种试验性质的法阵,桌上也堆满了法阵的练习图,但里头的设计并不完善,很明显出自一个尚未成熟的学徒之手。这个房间还保持着十年前的样子,彷彿时光停留在那时,不曾改变。
毕业后莫德就搬离宿舍,回到了睽违数年的家。过去几年他一次也没回来过──亚兰动用了一些关係把他调到了同一个宿舍,在朋友的陪伴下,他可以暂时忘却那些悲伤的回忆。
但如今一切又席捲而来。
莫德有些不知所措,他坐下来把头埋近膝盖里,好像这样做可以拒绝那些让自己痛苦不堪的过去。
正当莫德觉得快喘不过气的时候,他口袋里的通讯器突然发出清脆的声音,及时转移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个简易的法师用通信装置,可以随时接收及发送讯息──此刻它正一闪一闪地发着光,提醒所有者收听讯息。莫德一手按上装置的感应处,一手将上头镶嵌的魔力结晶依照顺序转了个方向。
这是解锁的必要步骤,不论哪个环节出错都会导致讯息的流失。在这方面那些工程学家们务实多了──他会买这种又贵又难用的通讯器只是因为身边的人都喜欢用这种只有法师用得起的玩意。等装置解锁完全,莫德低声念了段咒语。
不一会儿,通讯器响起了熟悉的女声,那懒洋洋的语气马上提振了莫德的精。
是梅丽娜的短信!
「莫德,高兴吧,我给你找了个工作……三级的研究计画,已经通过申请了。快来我家──就是现在!晚了我就不留位置给你啦──」
声音嘎然而止,颇有梅丽娜的风格,她甚至连研究名称都没说!
莫德赶紧传话给她:「梅丽娜,你没告诉我题目是什么……我现在就出发。」他补了一句。
其实,不管是什么都没有关係。
莫德走向床头柜,那里立着两张照片。其中一张是一对男女及一个小男孩,照片里的人们愉快地笑着,看上去非常幸福;另一张则是两个孩子的合照,一个带着靦腆的微笑,另一个人已经穿上属于法师的长袍,紧紧牵着前者的手。这两张照片代表着莫德过去两段截然不同的时光,但两者他都同样珍视……就算它们在此刻带给莫德的只有悲伤。
他小心翼翼地拂去相片上的灰尘,想了想,又施了个防尘术。
做什么都好,他想离开这里──当这里只剩下回忆,这个家就已经失去了意义。
莫德简单收拾行李,走过熟悉却又陌生的空无一人的房间,毅然决然地掩上门扉。
他头也不回地开始自己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