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当然,也捨不得你妈受这种苦。
你妈妈当年就像你十八岁时那么纯真可爱,左手拿菜刀,像是仙女棒一样,什么活都能做,渐渐我们相爱了。
你妈想跟他离婚,他不肯,三番两次到厨房来闹。
总之,如果不是你爸爸当初这样对她,她其实是不会接受我的。
有一次你生父又殴打她,她趁机逃离那个家,跑到我这来,我们恩爱的相处了好一阵子,直到你生父又找上门来。
那时你妈妈已经怀孕了,我一直以为她怀的是我的孩子,她也这样希望。
你生父来找她,看起来喝醉了,在餐厅大闹,把东西都摔坏了,我都没生气。
但是他抓着玉琴要打,我当然不让他打,何况玉琴已经有身孕了。
我和他扭打在一起,他抓着酒瓶子往我头上砸,我满头是血,你妈吓坏了,去厨房拿了菜刀。
我倒在地上,他要拿椅子砸我,玉琴站在我们中间挡着。
最后,就发生了悲剧。
玉琴马上就崩溃了,她是一个非常纯真的女孩子,她无法接受自己杀了人。
渐渐的她的精状态非常不稳定,但最后让她完全无法正常生活的原因,是你的验血报告。
于是她知道你不是我的小孩,她整个崩溃了。
当然因为她的精状态,审判的问题都无所谓了。
我告诉她,我会把你当成我们的小孩,我会好好抚养你长大。
但她愈来愈封闭,愈来愈不能自拔,完全失去了智。
艾芹!你或许担心着,你的妈妈杀害你的爸爸,也或许今天听到这个故事,你会担心你的生父是个暴力的人。
但是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好女儿。
我不能原谅自己当初对你做的事情,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係,但是,自始至终,我只爱玉琴一个人。
你的名字就是见证,你的名字是『爱琴』,是我爱着玉琴的意思,我是这样提醒我自己的。
『爸爸!会不会我有一天也会杀人,或是我会发疯,或是我会成为一个暴力的人?』
「艾芹!你父亲会那样,也是因为他小时候被他的父亲拳脚相向,并不是因为他的血液使然。你在厨房里长大,你的心里充满了爱,你怎么会变成那样呢?」
『可是妈妈......』
「那是个意外!谁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爸!其实我这十年,精状况也有些问题。』
「不会吧?!」
『嗯!那天听到你说妈妈杀了爸爸之后,我的身体就有一个很大的裂口,会讲话、会张开、会痛,而且我曾经跟之前男友在一起,完全无法享受那件事情。』
「孩子!你怎么那么命苦啊!」爸爸拥抱艾芹!
『直到遇见了庭修,一切渐渐好转,他介绍了一个心理医生给我,我看了一阵子,然后慢慢解决了心理的问题,现在才有办法回家来看你。』
「那太好了!孩子!你有你的福气!」
『福气?』
「你想!如果你在你生父生母的家庭里长大,天天看爸爸打妈妈,你有可能拥有现在的幸福吗?」
『嗯!』
「我虽然没钱让你过好日子,但是我真的是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在疼的。」
『我知道!』
「这些事情那医生都知道吗?」
『知道!除了你刚刚才讲的部份之外,其他都知道。』
「那我真的没有脸见他了。」
『爸!不要再说了!是有点尷尬,但是,就像你说的,你是我的爸爸呀!以后我们都忘了那件事吧!』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看你妈?」
『等一下就去!』
「那我也一起去。」
『今天没订桌?』
「我现在没那么累啦!请了人帮忙做,我有空去帮点忙就好了,我打个电话交待一下就行。」
『嗯!那我打给庭修,叫他开车过来我们一起去。』
「好!」
艾芹让爸爸坐在副驾驶座,自己坐在后座。
「欧阳医师!」爸爸说。
『伯父!叫我庭修就可以了!』
「庭修!艾芹说你介绍一个心理医生不错,有没有可能,可以帮艾芹的妈妈看一看呢?」
『伯父!疗养院有他们自己的医疗体系吧!』
「对!只是,我还抱着些希望啊!」
『也许,我们找个关係看看有没有认识这边的医生,请我乾妈了解一下伯母的状况。』
「好好好!这样好!」
***
这份回忆对艾芹来说,同样是份悲伤的记忆。
她的母亲看起来,绝对不像是可以回覆正常生活的人,她已经进去那个幻想的世界太深了。
可以看得出来,她的轮廓和艾芹很相像,但她的样貌已经完全变形,表情木訥而且身体蜷缩,不时的摇晃着。
从欧阳的表情,艾芹可以知道,这样的状况应该是个单向火车,不可逆的反应。
妈妈对爸爸有些反应,会让爸爸拥抱,会倚靠在他身上。
对艾芹和欧阳是完全没有反应,她也不说话。
艾芹试着跟她说,她是她的女儿,但妈妈一样没反应。
爸爸忍着泪水,独自担负这种悲痛。
艾芹心里想着,这世界上,有像立安那样的男人,左拥右抱,乐此不疲。
长得很相像的两个男人,爸爸却那样专情,连长得很像的另一个女人,他都不要。而拥抱着的这个女人,根本2年无法回应他的爱,他却还是这样深深地投入着,这是什么样的爱情?
但又有像欧阳这样的,再多的机会他都不要,只要一个他自己选中的,这一个,他会努力的争取,好好的珍惜。
她生命中的三个男人,好像站在三角形的三个点上,这三个点形成了一个面,在这个面上,这个薄如纸片的面上,她的人生得以展开。
人生中的每一个片段,像是用刀子仔细片下来的一段记忆,每一片可以片到多薄多透明,是看自己的功力。
但是那每一刻的曾经,会不会在自己的身体上留下一个大峡谷一般的裂口,则要看自己的造化。
有的人,像妈妈玉琴,拿刀子划开了自己的先生,他死了,但是伤口却留在自己身上,永远不能痊癒。
这个伤口,居然还会跳跃,同时在养父身上种下,註定了养父一生的孤独。
而这个伤口也在意外之间,跳跃到了自己的身上。
艾芹比较幸运,她只背了这个伤口十年,找到了解决的力量,获得了爱与理解,脱下了伤口的疼痛和折磨。
刀子是种有力的工具,是可以化腐朽为的魔法棒。
精湛的刀工,我们称作鬼斧工!
可以雕刻出美丽的艺术品,可以作成精美的菜餚。
但,也可能在人的身体上,片下一片一片的心,那心一片一片地被刮起,愈薄就会被片愈多层,痛苦更是绵延不绝。
决定去看母亲是一件要有勇气的事情,见了母亲之后,还要有继续活下去的动力,才是更需要勇气的事情。
尤其当他们要离开的时候,艾芹第一次听见母亲说话,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没有支撑力,听起来像用指甲刮过黑板一样刺耳。
她对爸爸说:「我今天很乖了!」
爸爸一听见就哭了,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也许这句话她说了2年也不一定。
妈妈继续说:「我今天很乖了!可以给我刀子了吗?」
艾芹看见了,那伤口还在妈妈的身上,从肩膀到骨盆腔斜斜的划出去。
里面所有的脏器全都在淌血,一个带着这样伤口的人,怎能活得下去?
但艾芹的心里下了一个决定,不但是她自己与欧阳的这份爱,连带养父和母亲这份未完成的爱,她也要加倍的为他们幸福下去。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人生的下一个片段,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但这一刻,不要有所遗憾!
她拥抱着欧阳庭修,他的脸上也都是泪。
这间小室无法让阳光透进来,但是他们俩的心里,非常小心的围住了一个区域,在这个区域里,放着他们曾经感动过的爱的能量。
这个能量给了欧阳庭修一份对雕塑的热诚,给了艾芹一份理解的整合,在那冥冥之中,未知的境地里,有灵魂的嚮导,引领着生命的目标,引领这对互相承诺的情侣,找到了彼此。
谁又不是如此?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