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酒杯之时,那与他斯文气息不搭调的刚硬小麦色手臂令我失了一剎。抬眼是他沉实的笑容,那失又延续了片刻。不是说这傢伙多帅,而是再度席捲而来的似曾相识,浪头似地拍得我脑中一昏。
「我没乱讲甚么冒昧的话吧?我忙昏了。」我越想越不安。
「有些感触你没讲出口来,你是老样子。」他淡淡地说,「所以我要来陪你喝酒。我找了多久,你都不知道。」
找……找甚么?我当然没问出声。要是他说找的是我,岂不完蛋?约会电影里说完了这关键台词,总要旁若无人地当下拥吻的,我真的不想因为一盆沙律而失身啊。
他继续入戏:「有时候人就是想说点废话烂话,想要喝酒喝得甚么也不管,只是人越大,越没机会这样做,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可是,还是想啊,积得久了,就变成了遗憾。」
先生,你醉了,先前还装得一副酒量很好的样子呢。我无声嘀咕着,假装他这话没有击中心里的某块易感地带。口头上,我也相当遵守职业本分:「要不要给你一杯茶?」
在遇见你之前,我都不知道心里有这样的地带,从没有哪个朋友的言语能掀开这地带的真相。而今它轰然扩张,驀地令人寂寞得险些失去自持之力,将眼前这人认作天地间唯一倚靠,就只为了这人说了如此俗套的几句话,就这几句,连续剧都讲烂了的陈腔滥调。
他妈的,我曾兆文难道潦倒成这样,听见真人搬演肥皂对白也会为之感动?
癥结不会只在我一人身上。我怎么觉得等你说这几句话已经等了很久,然后在不知何时的某一天里,我突然断了希望,知道你不会明白我这点无聊心思的了。又过了不知多久,你若无其事来到我的店里,在我面前,藉酒装疯,猛地将这几句话挑了出来,像是说完了便没了责任。
若让我打个比方,就是一个人苦苦希冀某样东西活着,而后逐渐接受了那东西死掉的现实,接续着无止尽的、死了心的漂流。到头来,在已无任何提防的一刻,那东西现了身,轻轻松松地对你宣告,它復活了。
不但震撼,抑且惊悚。我暗骂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上餐的时候不该让小棋完成淋橄欖油的程序,莫名招来这一整晚沉重到令人害怕的惆悵。
他一定欠我甚么,一定是的,只是我想不起来。好,我决定一会儿下班对饮,便从他的小学时代开始盘问起,看看我们究竟在何时结识,看他欠我的是甚么,是多是少。如果欠的是钱,那更是再好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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