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还是会离开,重新找个地方生活——她有钱。她可以再求谢承思,让他帮忙解决身份问题。
降香对自己说。
往京的路途遥远,降香带着谢曜,星夜兼程。
她这一路上,除了照顾疲惫的孩子,空余的心思,全在这些东西上了。她翻来覆去地想。
直到想过第六遍,也是离开淇州的第三天深夜,她将马儿从隐蔽的山路,赶回了官道。
沿着这条路往前,再过二天半,就能抵达谢承思的封邑。
到时候,或许能传封信出去。
不过,她最终没有传信。
因为——她在官道上看见了对向而来的一人一马。
其时正逢八月十六,天上挂着的是一轮正正好的满月,月轮低垂,昭示着夜色将尽。
对向那人似乎困倦极了,整个身子歪歪斜斜地趴在马背上,任凭马儿驮着他疯跑。
月亮挂在他头上,却仿佛一口倒置的深井,兜头浇下去,勉勉强强吊着他的智。
当降香勒马躲避时,那人才终于肯抬起头。
月光映亮了他们的脸。
目光相对,二人俱是一愣。
降香从没想过,她在这荒凉的山野里,竟然遇上了谢承思。
他现在看上去,一点也不金贵了。
面上发间,沾满了路上的灰土。浓密的睫毛眨动,都能抖下一丝尘雾。
美却还是美的。
“金……降香。”沙哑的嗓音,听不出一丝原本的清越,“淇州……生乱,我来带你回家。”
他停下马,撑着上半身,紧紧握住了降香的手。
降香能感受到他的力气,也能感受到他在强撑——他的手腕在密密地颤抖,小臂也一样。
“你怎么了?!”降香撑着他坐正,让他的腿能更好地使力。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焦急。
可他却更坐不住了,整个人直接往地上栽去。
好在降香眼疾手快,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襟,使他免于摔落马下。
谢承思昏了过去。
眼睛不受控制地闭着,额头上,脸颊上,全是冷汗。
若是能伸手探进他的中衣,便会发现,那里更是湿透了。
他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只有牙齿紧紧咬着下唇,似乎还妄图通过嘴唇上的刺痛,来保持清醒。
降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的双腿痛得撑不住。
他只身一人,拖着不能劳累的小腿,骑马从京来找她。
是她害他。害他双腿撑不住。
霎那间,降香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她会回到京去。她再也不走了。
她要亲口告诉谢承思,这一次她选择了他,坚定地选择了他。
她当然知道他的情意。
很早就知道了。
但她总是犹豫。
她觉得自己情有可原。
他们之间隔着滔天的仇怨,难道仅凭情谊就能抹去吗?
她当然想。但她不太信。她不相信自己。
所以她要试探,用尽一切手段试探。
装疯卖傻,故意不和他说话是;与冯文邈交好是;离开他也是。
而且,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不是吗?
——她对别人从不这样,她是有名的老实人,老实人从不让别人为难。
但她想停手了。
她第一次鼓起尝试的勇气。
就像这条从京到淇州的路——他已跑了大半程,她也该踏出属于她的那部分。
降香将谢承思平放在地上,从自己的马上卸下水囊,为他润了润唇。
又从怀中掏出谢曜的饴糖,掰成小块,伸手撬开他的齿关,帮助他含住。
而后,把他背在身后,重新上马。
就像多年前,他双腿皆废,而她背着他骑马逃过身后的追兵。
——此刻,她身前坐着睡着的谢曜;身后背着谢承思;左手牵着谢承思骑来的马;右手掌着缰绳,浩浩荡荡地往前行去。
路上,谢承思醒过一次。
脸颊贴在降香温暖的后背,迷迷糊糊地嘟囔:“金降香……我一定是在做梦。”
你没有做梦。
降香在心里回。
身后的道路在马蹄之下飞速后退,前方的群山外是蒙蒙亮起的天色,淡淡的青雾笼住了整片天幕,圆满的日头得像是观音额间的鲜红朱砂,从山间冉冉升起。
而后,金光大放,金芒万丈。
*
同年九月,长公主谋逆事败,当场伏诛。
怀王讨逆有功,太子甘愿让贤。
次年春末,天子身体抱恙,逊位于太子。
世人迎来了新的天子。
新天子尊父亲为太上皇,封长兄为瑞亲王,立发妻金氏为后。
此后又过去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