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月来,除了在晚宴上那次的公主抱,就算两人离得再怎么近,他也不会轻易碰她,就怕她反感。所以他从未想过,她对他除了冷淡,还有害怕。
这是远比她厌恶他、憎恨他,更令他受伤的。
「我只是不想发生不应该发生的事。」她低垂的眸子平静无波,「我只是觉得,不该给你太多期待。」
「那你送我的这支钢笔呢?」他问,「不是期待?」
「那是感谢。」她迎上他哀伤的目光,「这两个月来,你帮助了我很多。因为你,我妈最近的笑容比以前多了,也因为你,我省下了不少交通费和通勤时间,那份礼物只是像朋友一般的感谢和祝福,因为除此之外我再也不能给你什么了。」
「你觉得我做那些,是为了从你身上得到甚么吗?」
「我没这么想。」她微笑,「只是我不喜欢平白无故接受别人的好,也觉得一个人对某个人好,都是另有目的。」
「你就当我在利用你好了,明知你就算为我做了再多,我都不会回应你,但我还是接受了。因为哪个女人不想得到男人的宠爱,获得其他女人的羡慕呢?」她说这些话的脸上毫无愧色。明明是熟悉而恬静的微笑,可是给他的感觉却如此陌生,像隐藏在善良面具下的丑陋。
「所以很抱歉,你对我再好,我都不会给你对等的回应。」她收起笑容,不再直视他,随之将半开的车门完全推开,不带留恋地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所以丝毫注意到,他嘴角的弧度并不是苦笑,而是近似于嘲笑的释然。
两秒后,他打开车门,快步绕过车头。
听见关门声和渐近的脚步声,站在铁门前的语娟才刚从包包里拿出钥匙,手腕就被一道霸道的力量拉扯,不得不往后转,面对他。
他脸上的笑容温柔而明亮。
「你说谎的功力很差。」他仍握着她纤细的手腕,但放轻了力道,「这两个月来我一直静静看着你,儘管你的外貌和个性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变得冷淡,让人觉得难以接近,可是有一点却没有改变。」
「你的善良。」他伸出手,轻轻抚上面前那张愣然的脸,「我比谁都清楚你是多么善解人意的女孩,对你来说,只要身边的人幸福,就是你最大的幸福。」
他微微弯下身,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但彼此鼻尖的气息却越来越近,所以这一句话仍清晰地落进了她的耳里,「我也从没想过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只要你能像现在这样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就足够了。」
与此落下的,还有嘴脣上柔软的触感。
语娟想推开,但天祈早一步再度抓紧她的手,另一手将她拥入怀中,随后抚上她脑后柔顺的黑发,最后再度回到她细緻的脸颊。
幽暗寂静的巷子里,街灯静静亮着,散发着淡淡的黄色光辉。
寂寞而温暖,数十年如一日。
男人捧着女人的脸,专注而温柔地吻着。
女人也没再挣扎,僵硬的臂膀渐渐松懈。
落在地上的两道长长的影子,紧紧依偎着,到底也分不清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了。
褪去了年少青涩,受过青春的伤。
尝过最纯粹的初恋,经歷过最沉痛的心碎。
在那样成长的过程中,关于亲吻,大家是这么说的,如果有一个人的吻可以让你脸红心跳,感觉时间就此静止,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你们两个,感到无比、无比地幸福──那一定就是真爱了。
数秒的长吻后,看着怀里的女人微微喘着,他搂着她的腰,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你不是害怕我,而是害怕爱上我。」
闻言,她只是用手背抹去嘴脣上湿润的液体。她的嘴角浮出一抹浅浅的微笑,但那一笑,却没有半点喜悦,「这些年你吻过多少女人呢?吻功不是普通的好。」
她的回应让男人愣了下,不自觉放下搂着她的手,因为从那句话反面来看,意味着她又与多少男人接吻过,才能分辨得出优劣?
无非是在刺伤他。
「你这像在否认。」他维持冷静的语气说,
「我没有否认,你没有说错,我在害怕。」她依旧微笑着,「但你知道我为什么害怕吗?」
她直视他茫然的脸,处于背光处的他,让他的脸看起来有几分阴暗,「我害怕你会像十年前一样,忽然从我身边离开。」
「不会的!」他诚恳说,「我甚至可以为了你,永远留在这里。」
「人在还不知道未来时,都是这么说的。」她强调那个词,「永远。」
「你的家已经不在这里了,你能保证有天不会为了远在国外的亲人离开我?你能保证采静阿姨会愿意让你留在这里?因为就算是我,也不可能拋下家人跟着你一起到美国。我没有心力谈为爱而爱的爱情,也没有那个多的时间可以浪费。」
「你给得了现在,却给不了我未来。」她露出哀伤的微笑,「连最基本的安全感你都无法给我了,你要我怎么爱你?」
他始终静静听着,无法反驳。
「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善良。」她苦笑,「曾经那个事事只会为别人着想、体谅别人的傻女孩已经不在了。这些年我学会如果不多点怀疑与猜忌,不多为自己设想,吃亏的就会是自己。」
注意到他痛苦的表情,她的眼忽然一沉,语气微弱充满歉疚:「对不起。」
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这一次,他没有再拉住她。
铁门吱嘎地响,划破夜的死寂。
他想不到要说什么,才能真的让她相信他不会离开。假如有时光机,他会飞到从未来,从那里拿证据回来给她看。
可是世上并没有时光机,他要怎么证明?
门的另一边。
女人没有继续步上楼梯,只是静静站着。
她的指尖触碰着嘴脣,脣瓣仍然温热,残留着独属于他的温度与气息。可是,心底却寒冷得如冬雪,怎样都止不住全身的战慄。
门外地上仅存的那个影子,一步步地,没入完全的黑暗。
男人回到车上,没有发动引擎,但双手却微微颤动着,方向盘越握越紧。
他的眼角馀光注意到了那支被遗忘的钢笔,忽然想起十年前她送他的那一双半指手套。由于已经太小了,现在的他早就戴不下了,同样被自己所遗忘。
──为甚么想哭?
男人一手仍紧紧抓着方向盘,另一手却无力地覆上额际。
──又为甚么哭不出来?
女人往前走了几步,原本杵在双脣之上的那隻手,不知何时附上了自己半张脸,摸不到任何一滴眼泪。
──为什么我们拥有过去与现在,却想像不到未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