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一想,看着脚边的雾气,看着黑暗的海洋,听着海浪轻轻拍打的声音,看着远方那老人称为家的灯光。「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那现在有力量了吗?」老人问。
「不知道,你呢?你现在有力量了吗?」
「有。但我已经回不去了。」
「为什么?」
老人指着那海上的灯光说:「因为现在我的家在那边。」
「那就是说,你离开原本的家,到那边去住,然后就不能再回去原本的家了是吗?」
「可以这样说,不过我如果真要回去还是可以,只是现在我的心就不会想回去了。」
「那就是没有牵掛了?」
「可以这样说。」老人点头。
一阵风吹过来,脚边的雾似乎有些散开,他隐隐约约看见那啤酒罐。
初老的他说:「你该回去啦!」
「我还回得去吗?」他苦笑,他想到他这个表情和某个遥远的谁,有一种若有似无的牵连。
然后他发现,初老的他,脸上并没有任何和愁苦有关的表情,虽然黑黝黝,有些歷经沧桑的皱纹,但基本上没有那种窒碍难行的、为了表达无奈、无能为力之类的情绪,而使用的那种表情。
就算他曾经说他好像有在等什么人,他也并没有掛上任何带有苦笑的成份的表情。
但他回想自己,他似乎经常这样牵动着法令纹,嘴角会这样往右边斜斜一撇,就算在某些他不说话回应的时候,他也经常这样做。
所以对方看到的是什么,看着他的人,看到的是什么?
会以为他没有说话,是真的没有意见吗?
还是,事实上,他早已经用表情说明了一切呢?
「只要你想回去,就可以回去啊!」初老的他说。「我想你应该想回去。」
「但是,我能回哪里去呢?」
「这个问题,我以前也经常问我自己。问多了,最后就哪也不回去了,只好留在这里。」
「你以前想回哪里去呢?」
「我现在想不太起来了,我也不想再想,我只记得,我坐在这里等答案,等了好久好久。」
「你有太太吗?」
「应该有。」
「你有孩子吗?」
「想不起来。」
「你为什么离开他们?」
「为了很可笑的理由,可笑到我早已经忘记,只记得可笑。」
「可笑的理由?」
「你读过米兰昆德拉的『赋别曲』吗?」初老的他突然问。
赋别曲
「读过,才刚读完不久。」
「你不觉得,人生总是有各种不同的巧合吗?」
「是吗?我以为巧合是看起来像巧合,事实上都是互相关联的。」
「那你觉得九二一地震,同一天一起死去的人,也是互相关联而不是巧合的吗?」
「是。」
「那所以我会遇见你,也不是巧合囉!」
「我想不是,只是我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而已。」
「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什么。」
「对,不过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关係。」
初老的他突然拍一下大腿,兴奋地说:「就是这句话『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关係』。说得好,我觉得这句话非常有智慧,如果几年前我就懂得这句话,说不定我就不会那么可笑。」
他听得一头雾水,但也莫名的感染老人的兴奋,他感觉自己有点想笑。
「好吧!别说遇到我,一点好处都没有,让我给你一个回去的理由。」
「好啊!」他很想知道,20年后的自己,如果会觉得自己有智慧,那又能帮自己找到什么现在的自己都不知道的理由。
「你没喝啤酒,因为你还要开车。」老人说。
他低头一看,脚边的雾全都散了,啤酒好端端的插在沙里,完封不动的,但啤酒罐外层并没有水滴,表示啤酒现在已经不冰了。
他再往旁边看,完全没有任何人了,原本在沙滩上嬉戏的男男女女,一个都不剩了,也许在他不知不觉的期间,警察已经把他们赶走了。
老人,那个像20年后的自己,说住在那渔灯之处的自己,比自己黑一些、声音乾一些、没有任何愁苦表情,并且很多事情都忘记而不想想起的自己,也不见了。
他的身边没有雾,四处统统没有雾。
他往那渔灯之处看去,四周太黑了,他看不清楚,那渔灯似乎有点摇晃。是海浪?还是有人在招手?他无法看清楚,简直像有团迷雾围着那灯光,使它看起来有些闪烁,也有点像透过眼泪在看东西的感觉。
他伸手一摸,是他自己的眼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