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伽西用力点了头,他却仍然照实地强调着,“无缘无故地在没有战斗的时期失去了重要军官,军部不会罢休的,如果他不承担责任,总有人会代人受过,他的排长,连长,营长,当天担任宿舍守备的士兵,或者是你,再不行,家乡的父母,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不愁找不到足够多的候补。”
接着,少将动了动被覆盖在厚实毛料披风下的胳膊,掏出扣在皮带上的随身配枪,扔在了伽西面前,“我就说这么多了,我们已经失去一个优秀的军官,不想再失去一个优秀的士兵,不要让我觉得错信了你。伽西,我就用我的权力,给你四个小时的时间。”
最高首长的话一锤定音,在场的军官没有人再有异议。渐渐的人们散了开去,只留下跪在原地的伽西,呆呆地望着面前那把乌黑的木手柄手枪,金属的光滑反衬着雪白的底色,使得这样的对比就像一个生硬的两难抉择。
“不要相信他的话。”
他的手刚刚碰到冰冷的枪身,身后响起菲昂司的声音让他的指尖颤动了一下。
“他们一定会派出戒律队,远远跟在你后面,一旦你有所动摇,就毫不手软地肃清。”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打算的,只想提前忠告你,你的行动最好完全和你刚才保证的一样,若是……你动了带他一起逃走的念头,就会导致你最不想见到的结果。”
菲昂司看着慢慢站起来的伽西,似乎不愿再以这样不近人情的口气来加重他的心理负担,他靠到他的面前,用手重重握住他的双肩,迫使对方的注意力集中在后面的话中。
“我也可以装傻地想,伽鲁是因为精不正常才会宰了那个人,但事实明显不是这样,他的行动说明他有明确的动机,也许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动机是什么,但我不会要求你告诉我。我只是提醒你,如果在军事法庭上说出其中的原委,可能还会有转机出现。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很聪明,不要钻牛角尖,老老实实地带他回来吧。”
4
雪,好软好温柔。
像帐篷里铺上的驯鹿皮毛的毯子,或者是春天放牧时新发芽的,绒绿绒绿的苔原。
不……其实最像你的怀抱。
哥哥,抱紧我。
出城的车道已经被白色冥土埋葬,当前方无尽延伸的车辙偏了方向,伽西停靠在只剩光秃枝干的一株行道树旁,它嶙峋的骨架仿佛矗立着的苍白化石,像是进入一个被造物主遗弃的,时间和空间都已经老去的世界尽头的道标。
开出至少两百多公里后人迹罕至的郊外,弧线大地边缘的灯光仿佛是永远到达不了的虚像,只有连天连地的雪幕,足够形成千重的帷帐,像是失足进入了冬女的闺房。她狂野地撩动裙摆扑面起舞,却又绕到耳边用粗壮的麝牛角吹响洪亮悠扬的号声。这似曾相识的一切,让他恍若又一次身在蒙昧荒美,却也时常如这般狂躁不羁的大拉贝格尔平原中。
伽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视线前方,被丢弃在无痕雪地上的那辆旧运输车旁,用力拉开车门时震落的积雪,像白沙一般扫过脸颊。车厢里并没有弟弟的身影,油表盘的指针疲弱地搭拉在临界值上。
从最近一段的车辙被雪覆盖的情况推测,驾驶者离开了不足半个小时而已。伽西艰难地辨认着地上蜿蜒的足迹,向着路旁积雪更深的地方前进。果真在走了不到二十分钟后,发现视线尽头的茫茫白垫上,镶嵌着一个不和谐的黑点。
伽西全身一震,吃力地踢开深及膝盖的积雪一路奔过去,扑到奄奄一息的伽鲁身边,接着拼命刨开已经凝结成堆的冰团,一把将陷住大半个身子的伽鲁拖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你真笨,伽西……”
他以为自己是幻听了,倒下的伽鲁不但还残留着意识,竟然还在咯咯笑着。
“我在装睡呢,好让你……帮我把没写完的字写完……”
只有伽西才听得懂,好像是记忆退回到小时候的弟弟,在母亲督促着学习认字读书的时候,每一次都偷懒说困,而把一半的作业偷偷留给哥哥做完,为了不让严厉的玛玛塔发觉字迹有异,笔锋漂亮有力的伽西不得不模仿弟弟那拙劣的写法。
“不要动……你的手脚已经冻伤了。”他的口鼻粗喘着大片雾气,想要将弟弟已经开始变成青黑色的手指靠近嘴边取暖,却被对方拼命挣脱开来,连滚带爬地拉开了距离。
“看那!”伽鲁没有知觉的脚掌连站立也难以维持了,卑劣死者的血迹在他身上冷却成漆黑的图案,像牢牢附着的诅咒图腾。他重复地摔下去又爬起来,始终像被一种蛊惑的魔力引导着朝荒无一物的地平线那边奔跑,脸上洋溢起兴奋的红晕。
“马上就要到家了!我们要回家了!就在前面,你没看到那顶帐篷冒出来的烟吗?!”
他似乎抱怨哥哥拖沓的脚步,又跌跌撞撞地奔回来,一把拉起伽西垂下的手,拼命往前拖动着。伽西静静注视他不时回头的混浊眼,什么都没有再说,他的双脚在湿透的裤子中划着的雪像波浪一般柔动,被动地跟着弟弟在这片没有生命迹象的旷野上缓慢前行,好像他睁大眼睛望去的那一边真的就是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家乡。
这时,低垂着眼帘的伽西才注意到,弟弟屁股后面连同整个后腿上的秽物,虽然已经被冻结成附着在裤子上的冰块,但仍旧可以顺着扑面而来的大风,闻到一股排泄物的臭味。
“我们终于回家了!好不容易……我开了好久!就觉得快要到了,果然没错!肚子要饿扁了!回去第一件事情就是让妈妈宰头小鹿来吃,再泡个热水澡……不过我们大概挤不下一个木桶了,伽西你要排在我后面哦!”
“该死,真是累死了,怎么还没到……我以后再也不离开家了。我们要找个向阳的地方,做一顶自己的帐篷,你的就在我的旁边,然后每天一起去打猎,现在我用起火药枪来一定是村子里的第一好手,我要成为第一名……当狩猎节的冠军,哈桑咯最棒的猎人!哈哈,然后把我打到的驯鹿,麝牛,白狼什么的……不只是小兔子……都送给依塔,跟她求婚!……话说在前面,伽西你打猎也很厉害,但是不准跟我抢!就算依塔她其实更喜欢你……但是你不可以跟我抢……让给我……好不好?让给我!你是最好的哥哥啊!”
“伽鲁。”
“别急,我带了礼物给妈妈,你看看她会不会喜欢?”
伽西的脸上展开最明媚的笑容,脚步站定,耳边呼啸的风声竟也识趣地寂静下来,他和煦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呼唤着生命中最爱的人,最后一次。
伽鲁兴高采烈地转过头去的时候,一个冰凉的物体稳稳地抵在了他的眉间。仿若捉摸不定的女那雪晶凝结的嘴角,忽然吻到了额头。
距离太近,他没能看清这黑黑的一团究竟是什么特别的礼物,双眼中还映照着哥哥那美到无可挑剔的温柔微笑。
伽西,你真漂亮。天空蓝的眸子,雪白的皮肤,闪闪发亮的银色头发,就像那只冻原狼一样。和我们都不同,那么特别。
哥哥……不,伽西,你爱我吗?
“有多爱?”
有多爱?
有多爱?
有多爱?
没有声音。
扣动扳机的时候,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只是忽地一下,头脑中那乱七八糟的经像是突然找到了出口,争先恐后地透着气,从没有过的舒畅。
手指的利落,如同每一次面对被狩猎的生灵,那残酷之下额外隐藏的柔情。用弓箭射穿驯鹿的脖子,立刻断气的它不会有死前的恐惧和痛苦。在最近的距离射穿弟弟的头部,他甚至连枪响的声音都没听到,连火药灼烧的热度都没有触到,就轻松摆脱了所有现实的苦难。
伽西站在原地,平静地扣上自动手枪的保险,好好收到腰间。一缕青烟早已经被呜咽而过的旷野之风撕尽,唯独喷溅在他脸上的鲜血和脑浆,还在剧烈燃烧般,赐给他唯一的,永生永世挥之不去的触觉。
他接着抬起手臂,用袖子慢慢擦掉了眼睛,鼻子和嘴巴周围,这些干扰感官的污物,又抓起脚边的一团白雪扑在脸上,才算多少擦洗掉了浓烈的血腥味。
之后他轻轻弯下腰,狠狠将沾了血的双手在雪地里来回搓洗一阵,之后才挪动到弟弟的尸体旁边。伽鲁的头部像盛开着一朵重瓣的紫黑色大丽花,还在绵湿,阴郁而妖娆地扩散着,为这死气沉沉的大地点缀了一点生动的颜色。伽西用手轻轻地捋下了他仍然睁得大大,盛满欣喜的右眼,像是摆弄一个被定格住表情的偶人,然后他扶起他的上身靠到怀中,让那左偏右倒的脑袋固定在自己的颈窝里。
就让我送你回家,你所向往的地方,原来一直并不是我的身边。
跟着这一阵远行的北风去吧,穿过千万片深绿的针叶林,沼泽和冰面的湖泊,拨响我家鹿圈的铜铃,一遍遍吹拂妈妈帐前那明黄色的祈旗。不愿意再束缚你,不愿意再用我一厢情愿的羁绊,将你带回那个没有自由,充满争执和倾轧的世界。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伽西保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在那天落个不停的白雪中一直一直,不知道呆了多久。
5
一个人待在不足十个平米大的小房间里,壁纸的肉红色却让人情绪放松。坐着的一把刻花木架缎面沙发,靠背的支点十分准确合适,即使不论外表也必定是出自于设计名家,除了这个,他的面前还有一个审美趣味相似的梳妆台,椭圆的银镜被镶嵌在生了双翅的女手中。
被多次提醒呆在等待室里要做的就是整理仪容,一丝不苟地整理。伽西反复看着镜子中那打理得平复顺滑的头发和雪白笔挺的领口,感到多余的无所事事。
“我所亲自召见过的,等级最低的军官,是第二十八王牌装甲师的师级参谋长。”
当他纹丝不动地半跪在厅堂正中,膝下厚重浓烈的天鹅绒山茶花地毯一直延伸到前方尽头,没入多重的纱帘中,相比之下鹅黄色的条纹壁纸显得休闲随意,除了一侧墙上典型的大尺寸风景画外并没有多余的装潢。这只是数十个等级各异的会客室中极为普通的一个,只供它的主人在并不正式的场合使用。
“还在候补尉官名单里的你,知道为什么能够出现在这里吗?”
伽西谦逊地低着头,用听觉描绘着这近在咫尺的秘王者,尽管只能透过剪影的纱帘将声线过滤得散漫,却仍旧能想象在她口出此言时脸上并无丝毫鄙夷之色,而反而是趣味昂然的笑意。
这多少比曾经在广播演讲中那个铁腕王女的形象更亲和,于是伽西便也轻松答道,“是因为……我的外表吗?”
“呵呵,传闻中的拉贝格尔纯血统么?确实是让我很感兴趣,”尚还年轻的帝王已惯于与暮年的将领打交道,刚一见面便似乎在这个年龄相仿的军人身上找到一丝相投之气,她于是认真问到,“我还从来未曾寻到和我一脉相承的同伴,你的身世有什么特殊的渊源吗?”
“您抬举了,我的双亲都是地道的哈桑喀少数民族,我是在北部平原的牧民帐篷里出生的。”
“这样啊……真是可惜。”她明显地叹了口气,身子朝椅背靠了一下,“不过也在意料之内,纯血统的绝迹,已经是几乎一个世纪前的旧闻了。我想要见你,还有另外一层原因。”
“听说两个星期前杀害第八师旅团长的凶手是你感情很好的亲生弟弟,而你为了严肃军纪,亲手裁决了他。我很高兴,虽说这样的犯人也难逃一死,但是由你亲自动手,对于我军纪律凌驾一切的管理方针来说,是很有现实意义的。现在是攻陷罗穆路斯的关键时期,这样忠心耿耿的士兵正好做一个宣传的榜样。”
“哪里,这是我份内之事。”伽西平和并不失力度地答道,脸上回应出受到最高统治者的赞赏,而应该表现出的自豪。
“我从康奈少将那里听说你是个素质非常出色的军人,他第一次对一个普通士兵如此赞赏有加,实在让我印象深刻。你要不要考虑到我身边来工作呢?就算不是真正的纯血统,你那银发蓝眼让我感觉相当亲切呢。”
“承蒙您的厚爱,但是,我已决定加入拉贝格尔的特种部队训练计划,并且已经得到上级批准了。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请您谅解。”
“嗯……如果是你自己的意愿,我也没有什么好勉强的。不过,特种部队可不是轻松的差使啊,你确定真的不要接受我的邀请吗?就算不用流血流汗,更不用为任务出生入死,便能有堪比高级军官的权力?”
面对女王的更进一步试探,生硬的拒绝似乎已是冒犯,这一次伽西便一言不发地跪在厅下,身体四周所围绕的不可动摇的气息,便已经不用借助多余言语的力量,婉转并更加直接地传达给了对方。
“哎,”女人发出今天的第二声叹息,并且显得比上一次更加发自肺腑,很难得她如此慷慨地两次提出如此具有诱惑力的机会,却在区区一个小士兵身上碰了灰,失望的她索性退让一步,铺了个台阶让彼此来下,“我本来想借此奖赏你的,如果你不感兴趣,我也觉得很没成就感。那么这样吧,你有什么愿望,想要实现的呢?只要不太离谱,我可是很大方的。”
“在下……能够斗胆提两个要求么?”
“很有自信嘛,”她终于轻轻笑了,“说来听听。”
“请不要将我弟弟的尸体和死亡通知书送回我的家乡,我不希望我的母亲知道这件事情,这对于她来说太残酷了。我决心一直保守住这个秘密,直到她老人家安息。”
“这倒不是不行。但是,悖都军曾经在那里大规模征兵,和你们同乡的其他军人也有很多吧,这件事情闹得一时沸沸扬扬,怎么封得住这么多张嘴,暴露只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我自会想一个合适的办法,拜托您的,只是不把尸体和通知书送回去而已。”
“好吧,这没什么难度,”她似乎对这大材小用的要求感到有点无聊,于是紧接着问,“还有呢?”
“第二个请求……”伽西停了一下,终于堂堂正正抬起头来,坚定的双眼直视前方朦胧的王座,像是能够穿透那形同虚设的纱帘,准确地与对方四目相接,“希望悖都的统治者,至高无上的女王陛下,赐予我新的名字。”
“名字?”
“是。悖都的军队给了我存在的空间,我想舍弃掉过往的一切,作为少数民族的出身,对罪无可恕的弟弟的回忆,还有那个远在国土另一端的落后家乡,都不想再有任何关系。从此以后,我想要只作为为您的军队,为您未来的宏图和理想而活着的士兵,奉献出自己余下的人生。所以……若您能亲自赐予我新的名字,这对于我所渴求的转变和觉悟,是意义非凡的。”
“呵呵,真动听啊。”似乎不好意思让愉快之情显露得过于忘形,尽管有纱帘避讳,女子仍然用手扇掩住上扬的朱唇,点头称许,“看来你脑子的确很好用。”
“那么伽西,我便赐予你悖都声名荣耀的贵族姓氏之一,安特维普。”
“至于名字嘛……”她声音小了下去,对方仰起的脸让她得以细细观察起来,那如同秋日高空般诗意的淡蓝双眸,即使跪拜在台阶之下,周身绷紧的肌肉线条,饱满,流畅,如同一匹蛰伏着的公狼,纯血统的高贵气势掩藏在黑色军服下,呼之欲出。配上足够让任何身份的女性倾倒的英俊面孔。女王的心中竟然不见了平日练就的矜持,忽然升起了一股少女才有的顽劣。
“你就叫‘费尔039好了,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条宠物狗的名字,哈哈。”
“从你走出这个会客室的时候,我的命令就正式生效。伽西,好好感谢最后一个呼唤这个名字的我吧。”
天花板的两簇水晶灯撒下薄纱般的光点,仿佛那一天铺满背部的柔雪。他闭上眼睛,深深埋下头去,嘴角泛起淡然的笑意。
“陛下,感激不尽。”
伽鲁,伽西现在已死,很快就赶去那个世界陪伴你了。
我们的家园,会永远屹立在那片纯净的乐土上。
狼之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