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流睁大眼睛,瞬间的血液上涌让他冲口而出,“我没听错吧,你竟然把这叫做慈善?你根本不了解这些人的恐惧,你注意过他们的目光吗,无助……绝望得连灵魂都出窍了!将军,你已经习惯这样站在高处振振有辞,丝毫不介意这些底层人的死活,尽管他们才是这场战争最无辜最痛苦的受害者。”
说着俊流咬了下嘴唇,胸口一直以来积压的疑虑翻滚起来,四处冲撞,他由此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我不懂,作为这样的军人到底意义何在?我们连自己国土上一个孩子都保不住,逼得他要靠投靠敌军来换取生存,我只觉得无地自容!”
隆非沉默地看着他,不再做出任何正面的回应或评价。究竟是什么时候,少年的眉头拧紧了就很难再舒展开,无法安于表面的秩序,总想要求证事物更深的谜底。他们把自己的天平放在这个原本就颠簸不平的表面,还苦苦思索着为什么总也不能寻找到初始的平衡。他开始想笑,不是嘲笑这些少年们与生俱来的温柔,而是无奈于战争这档子事,原本就不是能够讲得通道理或经得起推敲的。
“殿下,我看你是累了,想得太多,”隆非叹了口气,对方的年轻气胜让他觉得既怜惜又烦扰,因为那难免让他心中陈旧的疙瘩又系紧起来,“容易激动不是件好事,在我这里发完了脾气,就早点回去休息吧,睡好一觉睁开眼睛,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保证一点讨厌的痕迹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俊流一动不动地站着,隆非对他所言的无动于衷和回避态度让他觉得诧异,就在他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到了他身边,“或者,你需要我的一个吻?”
“不……住手。”当对方的嘴唇已经毫不客气地靠到了自己脸颊上时,俊流有些反感地伸手推搡。下颌却被对方宽大手掌的虎口给钳住,被迫张嘴的同时,隆非湿滑的舌头已经闯了进来,右边手臂也被完全拧到了不能动弹的位置。
与之前消极的对话形成反差的是,他紧紧抱着他,一连串吻热情得难以招架,就在俊流几乎就要被对方的挑逗分心的时候,窗外陆续传来几声枪,拖长着回荡在空气中。
当他反应过来这是处决开展的前奏,俊流全身一震,逆流而上的血液让他后颈发冷,他拼命地想要挣脱隆非的钳制,却一次次被抓得更紧。
“几分钟就结束了,眼不见心不烦。”隆非仍然不停吻着他的脸颊和发际,试图让他停止任何感情用事的行为,却在刚刚说出这句的时候,脸上被抽了狠狠的一巴掌。
他随即被推得差点摔倒,后背撞在坚硬的桌角上,尖锐的疼痛让他龇牙咧嘴的同时,俊流已经推开一旁的房门跑了出去。
当血气上涌的少年一路奔到镇外的空地上时,莫巴哈镇残存的居民已经在枪声的驱赶下紧紧靠在一起,他们被扯开的袖子下全部露出那罪恶的证据。俊流不由分说地推开聚集在一旁看热闹的士兵,脚下扬起的干沙被蒸腾的空气吹散,他冲到被上膛的枪口虎视眈眈的中心位置,挡住了那个站在他身后不远的男孩。
“我果然很幼稚,想不通你们这样和侵略军有什么区别。”俊流像是自嘲般冷笑,听到一旁的军官对他挑衅行为的高声喝止,反而又朝这些叛乱者的方向靠得更拢。
“真不好意思,我的部下今天有点中暑。”紧随赶到的隆非还在继续揉着被撞得不轻的背部,径直走进了这个被包围着的圈子里。当他一把抓住俊流的胳膊时,站在周围的人都因为那显而易见的紧张感而变得鸦雀无声,只剩掠过头顶的风沙忘记了屏息。
“这样吧,留下女人和小孩,我今天晚上请示一下上级,如果他们可以不追究,我自然是想留人一命的。”
见对方总算收起了之前玩世不恭的嘴脸,开始认真地处理他的不满,俊流便暂时忍住一口气,不在他众多的部下面前跟他继续争吵。他瞟了一眼身后那个男孩呆滞却浸透不安的双眼,脚步像被钉住般沉重。而紧紧拉着他的手将他从现场拖走的隆非,像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一丝同情的样子。
3
“明天太阳一定会从西边升起来吧。”
听着千里之外的那一头所响起的久违嗓音,隆非独自坐在午夜开启的窗户前,像月光般凉薄的空气直透皮肤。
“自从上次我联系你所在的基地后,两年九个月加二十一天没有你的音信,今天竟然会亲自打内线到我书房来。”
“是你在临走的时候给了我这个号码吧,不是让我打,难道是让我买彩票的么?”他说着顺手将已经脱漆的听筒夹在肩膀与侧脸间,打开抽屉拣了一根香烟,含在齿间后拨动起打火机。手边的桌子上放着的那张写有数字的小卡片,已经被磨损得难以辨认。
“但是这件事情,难道不是应该咨询陆军司令部,或者国民会的参赞吗?帮你通融军法的问题似乎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
“但是找我麻烦的是你儿子吧,陛下?”
“为什么不叫我义征呢,将军?”他略带讽刺地反问,轻轻靠到了厚软的沙发背垫上,屋子里刚刚燃起来的壁炉辐射出适宜的暖流,配合着面前一杯滚水冲泡的茉莉茶。夜深人静的时候义征习惯在书房里度过一段独处的阅读时间,手上还未放下的金头钢笔正记录着他时断时续的思绪。
“前线的生活就让你这么了无生趣吗,你不知道我多想找你聊聊彼此的近况,你好不容易打进电话,只是想责备我管教无方?”
“不,我只是有点迷惑。”隆非拿下嘴里刚抽了一口的烟,任迎面吹入的夜风将那白烟拂到脸上,随即凛起声音说,“义征,你头脑很清醒吧?所以才一直都没有过犹豫。你为了争夺王位,陷害自己的兄长,杀害他的妻妾和未成年的孩子,又出卖殊亚,欺骗她为了你的利益远嫁到那该死的蛮荒国家。”
“你一定是看得很清楚,不得不作孽和使用肮脏手段之后才能到达的那个光明又公平的彼岸。如果它真的存在,那么你现在就他妈地告诉我,是什么在支撑我们?这些杀戮的价值是寄托在哪里的?!你儿子今天一字一句地质问我,让我心虚得恨不得撕下他的嘴巴!”
“真是想不到,你也有这么多愁善感的时候啊,”对方的气息像是在笑,“比起我来,只是因为赌气而前往战场的你不是更可悲吗?那我就告诉你,我从来不认为战争能够带来什么可笑的光明,我每一天都活在黑暗之中。即使是抵抗侵略者,也只不过拿正义来当策动力量的借口,就像我每天站在那麦克风前向民众布道一样。什么光荣和忠诚之类的字句都用得快恶心。”
“战争的作用只不过是让人们认识到他们无限愚昧的人性。我以为你历练了这么多年已经悟出了什么道理,你的主力部队可是在战场上歼敌无数的王牌师,莫非你还以为同样是杀人犯的你,今天是站在比我更高尚的位置跟我对话?我们不过拴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也跳不出去。”
“军人是清道夫,不是批判理论家。隆非,杀戮的罪恶感是交托给军队的领导者,也就是我和国民会主席来背负的,今后也会落到我儿子的头上,你不需要关心我们的纠结和迷惘。你不需要怜悯。”
“如果你真的介意俊流的感受,那就在他的面前开枪杀掉那些人吧,你来替他上这一课,我猜你也不想带着这个包袱上路吧?”
“你……”隆非如鲠在喉,对方始终平淡匀速的语调让他甚至有些头皮发麻,“义征你竟然还是这么执迷不悟。”
“虽然俊流还只是个天真的小屁孩而已,但是我宁愿去依靠他,去相信他所认为正确的信念,一定有不用牺牲那么多人的道路。”
“但愿如此,我当然也指望后代比我更高明一些,”他似乎不执着和对方的争论能达成什么共识,半晌后换了个语调说到,“看来你们相处得很愉快啊,隆非,你在他身上看到了我过去的样子吗?”
义征能够想象得到,如果诚如对方所言,真的有某个光明的彼岸在支撑着他作为领导者的意志,让他不惜使用血腥的手腕,不惧漫长得几乎见不到转机的战火,那么这个彼岸上一定遍植着结满紫红色果实的茂密桑树,在记忆流转的浮光掠影下脉脉隐现。
等了约莫半分钟的工夫,本是想在这沧海桑田的年轮之后,试图接近那曾经远离而暗淡的心,对方却终究没能回应他一个字,听筒那头喀嚓一声响起了切断的声音。在紧邻着的短促忙音重复多次后,坐在光线柔和的书房里的国王才缓缓放下了电话。
4
俊流无意识地睁开眼睛的时候,干渴缺水的嘴角已经又结出了硬硬的死皮。
凌晨的太阳才刚刚升起,地面的温度就开始随同被蒸发的水,争先恐后地上升。
报废的供水系统让房间里的扭到尽头的水笼头,也只艰难咳出一滴浓浓的带着红铜色铁锈的水,让人心虚气短的烦热逼得他提前下床,草草穿好已经脏掉的衬衣和裤子,准备到镇中心的水塘去冲个凉,以应付即将降临的长途行军。
吱呀一声推开关不严密的木门,他在刚刚踏出一步房门的时候,便嗅到空气中那不同寻常的生腥味。
他茫然四顾,终于发现在离他不远的巷子尽头,有一滩厚厚的血,被沙土吸吮了一半,地上残留着被拖曳过的痕迹,一直延伸到转角的后面。
他瞪大眼睛,突然打了一个冷颤,迟疑地迈开步子,朝那滩血迹慢慢靠近。随着有些不稳的步伐,呼吸也开始在耳边急促沉重起来,就在转过转角的刹那,他的心突然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
刺眼的阳光下,布满横七竖八的凌乱尸体,还来不及被拖曳到挖好的大坑中,他们身下的几百米土地全是血泊。从那睁得如同铜铃般大小的双目和扭曲的姿势中可以分辨,他们死在疯狂的混乱中,试图逃跑的女人整个背部都被黑色的血沟爬满,肌肉被撕裂成碎片,扭曲的手指无望地抓着墙角的一把枯草。
没有用一颗子弹而进行的屠杀,就这么静悄悄地在他睡着的时候完成。
从脚下升起的恶寒让俊流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分毫,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丢了魂似的立在原地,呆呆注视着眼前地狱一般的景象。很快,他的目光便被一个小小的身躯抓住,当他发现被埋没在几具沉重尸体下的那个男孩,已经被那触目的鲜血染满脸庞,善良的天性并没有给他带来逃脱劫数的幸运,那身灰黑色的破旧罩衣成为了他最后沉睡的摇篮。
俊流踉跄地退后几步,震惊混合着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催得他快要吐了出来,后背却突然碰上了男人高大的身躯,不等他的呻吟出声,隆非伸出手,牢牢地捂住了少年的双眼,将他的头靠到胸膛上。
“起这么早,低血压会让你头晕的,”他轻声说着,接触他眼帘的手心感觉到一股逐渐聚集的湿暖后,他将另一只手扶上了他不住颤抖的肩膀,那似乎是连燥热的气候也缓解不了的寒冷。
“是梦而已,俊流。”
“是还来不及消散的噩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