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说得没错,可这真够让人难过的,这三年我连学业都快荒废了,不知道无偿地帮情报所熬了多少通宵,每次都累得精萎靡。难道王子的身份不应该是穿着帅气的礼服,每天在上层社交圈游走,手里端着盛满红酒的水晶高脚杯,偶尔向面前的名门淑女们暗送秋波的吗?”
“好了,我已经看见你咧嘴露出虎牙了,别从头到尾都在笑,会被人当做白痴的。”
如他所想,读完整个内容齐洛脸上的笑已经浓得快要堆积起来了,他将手中短短的几段话又快速浏览了一次,意犹未尽地折起来放在了盒子里,重新恢复了收拾行李的速度。这是俊流最近寄给他的一封信,邮戳已经是两个月之前了,但因为每一封他都忍不住拆开再重读,原本预定的二十分钟打包好行李已经超时了一倍。
那些艰难的浴血奋战已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归心似箭的心情轻快地就要雀跃起来。意识中俊流的脸庞此时仿佛突然鲜活了,从榨干他一切精力的服役生活的粗涩泥土下生机勃勃地复苏。
只想再次看到那时的笑容。当年的那一刻,齐洛不知在虚无的黑暗里跋涉了多久,终于逃出了死的国度。出现了意识的微光时,他发现自己全身绑着绷带,丝毫无法动弹,唯有左手裸露在外的指尖被谁握得发痛,他睁开眼睛,在他病床前守了十多天的少年,终于赶得及第一个送上早安。豪无心理准备加上两张脸过于靠近,那个足够灼伤人的笑容差点弄得齐洛又背过气去。
4
从风壑基地的宿舍楼中走出,脚刚沾到外面破损的水泥铺地,便迎面撞见了在门口抽烟的青年,对方的身上还穿着飞行服,显然也是刚刚执行完了任务。
“真的,就要走了?”他把手中在等待中燃烧怠尽的烟蒂扔到地上,用脚几下碾灭,随即展开了一丝苦笑,“为什么不再来试试米迦勒?一次不行就多试几次,每月新出厂的量产机都几十架,还怕找不到合拍的?”
“没用的,”齐洛释然地摇了下头,拽紧行李包的带子朝前走了几步,“试多少次都一样,我不能驾驶别的米迦勒了。”
“随你自暴自弃吧。”他似乎也不打算多劝,把身子一侧,让出条路来。
齐洛自我解嘲一般耸耸肩,重新打量着眼前这矮他半个脑袋的年轻人。三年的时间,光阴的霉屑已经填平他所有伤痕,当心灵从那片崩塌的废墟下挣扎出来,所有知觉就已经冬眠,让轻狂的眉间皱折,无一例外地变得平和,连笑的表情,都完全变了个味道。
“对了,凌驹。”他的脚步突然一顿,心中那个老是盘踞不去的黑影,又在此刻冒了出来。
那转瞬即逝的,画有一道白色折型符号──像是个字母“l”的东西,是敌方的战斗机吧?想到这里他不禁自嘲,在万米高空以那样的速移动的物体难道是只抓瞎的蝙蝠吗?可怪的是,在之后的战局直到返航的整个过程中,它都没有再次现身,即使认真询问同一机组内的每个飞行员,得到的回复也都是“从头到尾都没见过。”
“怎么了?”看他迟迟不接上下文,凌驹忍不住问到。
“不,没什么,”他抬头望着在初春时节接近无色的清爽天空,这争斗的一切都将和他没有关系了,从这刻开始,他应该习惯和这诡谲的云雾和玩命的生涯提前划清界限,“最近总是做一些白日梦,伤脑筋啊。”
“这毛病还在呢?”凌驹的语气鲜少地带着几分同情,上前扎实地拍了把他的肩膀,“看来你脑子果然坏了,如果只是在驾驶米迦勒时会出现幻觉就算了,万一留到了日常生活里……你还是趁早去看医生吧。”
“不用你操心,好好管你的队伍吧。”齐洛笑着拨开他的手,将提在手上的大旅行包稳稳挎到了背上,便毫不拖泥带水地迈开步子,“抱歉啦,我急着去赶车,先走了。”
虽然岚啸这个名字真的不复存在了,但曾经的这几个成员,现在都成为了最顶尖的战斗机大队的队长,在各个战场上缔造着传。今天贺泽空军的空前强大,即便说是由他们支撑起来的也毫不为过。想到即便自己离开,他们也都能好好守护这片领空的安宁了,齐洛的内心便是从未有过的安稳。
被甩在后面的凌驹抄起手,等他走远了十几米才又出了声,“傻瓜,你现在就算立刻坐上去郡蓝的长途车,路上也要耽搁个几天几夜,赶不上那小子的成人礼的。”
等到他停下回过头,凌驹才不紧不慢叹了口气,“我差点忘了,我们有一架针叶已经到了该淘汰的年龄,几天前上面通知下来,决定让它退役后送到皇家军校做练习机,不过遗憾的是找不到有空的搬运工,不然只好等它一直丢在仓库里直到锈死了?”
“……”齐洛愣了愣,眼里惊喜地放出光来,“你原来是因为这件事来找我的?”
别扭的青年却已经转过身,朝相反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开,孤独的背影在前方无垠的冷灰色停机坪的衬托下让人有些伤感。他一边走一边举起右手挥动了两下,也不管对方是否能看到。
“跟着本大爷来啊,非要我丢根骨头吗?”
5
在军用机场加满油之后,齐洛顾不得吃点东西,便马不停蹄地往遥远的首都赶去。眼看着舱外的穹隆从穿透薄日的淡蓝色渐渐变深,冷暖两色都越来越厚重,黑滚滚的云层将殷红的晚霞推挤到了天边,变成视线尽头一汪燃烧的原野,又渐渐无声地熄灭在太古的洪荒中。
当天空对他来说还非常新鲜时,齐洛几乎无法承受在这背景下产生的渺小的孤独感,大自然超出认知的美对于无人分享的心灵来说甚至是种负担,已经不止一次了,他想和俊流一起来目睹这非凡的景色。
在完全黑下来的天空中又飞行了近一个多小时后,他开始下降。起落架刚刚接触到平稳的跑道,皇家军校那熟悉的气息就已经迎面扑来,他一丝不苟地把针叶停放在空军学院训练场的停机坪上。
刚提着手上的行李走出更衣室,脑袋突然被人从后面敲了一下,齐洛回过头,脸上诧异的色立刻舒展成了笑容。
“陆教官?!”他忙放下手中的袋子,不忘立刻向对方行了个端正的军礼,才兴奋地靠上去,“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下午凌驹打了电话给我,我想差不多是这个时间到吧,”除了制服的肩章上多了一条杠,陆威扬的脸庞和那种混杂着严厉与和煦的气质丝毫未变,他忍不住好好打量了一番他阔别已久的学生,调侃道,“唔……好象变帅了嘛,像个独挡一面的男人了。”
得知齐洛不能再驾驶米迦勒的那一刻,他比他本人还担心这个年轻人今后的走向,而对方不但坚持奔赴最凶险的前线,三年来的出色战绩完全可以用傲视群雄来形容。陆威扬不禁在心头感叹,天才到底不会被轻易埋没,他的翅膀依然充满光辉,甚至能够挣脱机体本身的局限。
“走快一些吧,”两人一同步出机场,他顾不得与爱徒好好地寒暄一番,非常匆忙地看了下表,“八点了,宴会都开始一阵子了。”
“宴会?”齐洛没听明白。
“你不是想来参加宴会才赶着今晚回来的么?”看到对方完全茫然的表情,陆威扬有点半信半疑地问,“难道你不知道?”
“如果是学校的周末餐会之类的应酬,我就不去了,今天想早点休息……”
“我也不会无聊到拉你去周末餐会,”他停住脚步,以少有的钓人胃口的语调说着,“今晚是校长以皇室的名义在大宴会厅举行的派对,会有很多政要人物到场,我料你不会对那种场面感兴趣。不过,你真的决定不出席的话,宴会的主角知道了可能会很不高兴,你知道他的情绪不只关乎他一个人的事。”
看见齐洛露出的些许尴尬,陆威扬止住想继续开更多玩笑的念头。这个小子当年犯下堪称学院历史之最的违纪事件,连累他差点被踢出军队,还是看在皇室出面求情的份上功过相抵,免除了牢狱之灾。当事态平息后他前去医院探望,更多是想要了解关于m坠毁前的迷团时,看见那个黑发少年扶着轮椅站在花园一角,而齐洛穿着暖和的病号服,正一动不动地坐在上面。
他于是快步地走上前打招呼,脚下踩着的小树枝发出劈啪断裂的声音。
“嘘……”俊流似乎对那细微的打扰异常敏感,眉头一皱,忙竖起食指靠在嘴边。陆威扬这才诧异地停住步伐,注意到齐洛的脑袋歪靠在少年手臂上,正在熟睡。
“你听到了吗?”俊流垂下眼帘,突然对素未谋面的陆威扬轻轻说“他在打呼噜呢。”
这是传言中那个冷漠高傲的王储吗?目睹那专注的情和嘴角温柔到一触即化的微笑,陆威扬的心头不知缘何深深一震。
从一排高大落地窗中透出来的橘黄色明灯就在前方,他将齐洛送到了入口处的高高台阶下,“你直接进去吧,行李先放在衣帽间好了。我在外面抽根烟,顺便帮你安排下今天晚上借住的宿舍。”
齐洛有些忐忑地从半开的金属镶边木门踏进前厅,如同冰块轻轻敲击而出的轻音乐便顺着肩膀爬上来,曼妙地环绕着耳朵。把行李寄存好之后,他有意识地整理了下衣领,将朴素的制服尽量拉得平整。
虽然人头攒动的宴会大厅内算不上十分嘈杂,可他仍然被正值盛时的热闹弄得乱了方向,吊顶的两排剔透大水晶灯,和铺着印花白布的长桌上的银器让人目眩,加上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意气风发的陌生面孔,齐洛不好意思将目光停留在那些军衔远高于他的官员们,或是穿着华美长裙的淑女身上。他靠着墙边小心地移动,目光不时穿过人群的间隙,寻找救命稻草般辨认着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