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再狠,对自己终归是仁慈的,唯独他狠起来,连自个儿的性命都能不顾。
从无名小卒到一品将军,这三年,宁越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看见他不要命地往刀光剑影里面冲。
为了第一个斩下敌将首级,早日晋升团练使,他敢只身深入敌营,主动诱对方捅自己一刀。
右手小臂因此骨折,险些落下残疾,再提不动剑,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撕下一块衣料,将手固定好,提剑继续往前冲。
俨然就是一柄专门为杀伐锻造的刀。
阴狠、冷戾、嗜血。
眼里只有高官厚禄,根本没有自己的心。
哪怕哪天死在权势之上,也不会为任何人和事动心。
直到他们看见那面琵琶。
那是三年前,他们刚去北境戍边时候的事。
军中一向鱼龙混杂,各种丑闻屡见不鲜。老油子仗着身上那点资历,欺负新兵,更是司空见惯。越是在北境边寒之地,远离帝京,这种情况就越是厉害。
他们营里头就有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兵痞,名叫孙钧。
军功没立多少,脾气倒是比天大,仗着自个儿父亲在军中担任要职,就到处抖威风,教训人。有回还把一个新入伍的小兵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险些没缓过来。
大家对他都恨之入骨。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再气,他们也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咽。逢年过节,还得带礼物上门拜码头,把孙钧当祖宗供。不求平步青云,只为往后日子能过舒坦些。
除了方停归。
他就是个怪胎,一身反骨,冥顽不灵。
从入营第一天起,就只和他自己来往,不与任何人交谈,更不屑向那些军中权贵摧眉折腰。
无论孙钧如何挑衅,克扣他伙食,扔掉他被褥,将他丢去尚未完全解冻的冰河里,叫他冻出一身病,他都无动于衷。
像一尊没有感情的冰雕,生来便感知不到任何喜怒哀乐;
又仿佛是被什么人深深伤害过,以至于对世间万物都麻木至极,即便活着,也不过一具行尸走肉。
也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宁越才能从他紧紧攥着的一个木制琴轸中,瞧出些许属于活人的寂寥与落寞。
琵琶调弦专用的轸子,一看就是姑娘送的。
也不知是哪家姑娘?
送东西居然送这个,还沾着血,多不吉利。他们行军打仗最忌讳这些,扔都来不及,亏他还能当成个宝。
孙钧也很是瞧不上。
尤其在第三次,自己看上的姑娘叫方停归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勾了魂,他终于忍不住,将人绑了来,扒掉所有外裳,只剩一件里衣,丢进冰窟窿。
还当着方停归的面,抢走那只他视若珍宝的琵琶轸。
嬉皮笑脸地挖苦他:“光送东西不送心,这是哪家勾栏里的小娘子,竟如此绝情?要不要兄弟我去帮你教训一番,让她长长记性,往后也好更尽心地伺候你不是?哈哈哈哈哈——”
身旁的小弟跟着他一块笑,声音尖锐刺耳,比边关的风雪还厉。
大家纷纷捂住耳朵,不忍再听,以为方停归又会像过去那样,抢回东西就走,不屑与他们多纠缠。
毕竟比这更过分的事,孙钧又不是没做过。
可偏偏这回,方停归反击了。
反击得快、准、狠。
把那帮小弟打得鼻青脸肿,毫无还手之力不说,还死死遏住了孙钧的命脉。
明明自己也被打破了额头,血流不止,却仍旧摁着孙钧的脑袋,发狠地往石头上砸。一双眼似灼了火,拳头呼啸带风,声音也叫北地朔风剥夺了全部温度,冷到剔骨。
却不是为自己讨公道,而是问:“你说谁是勾栏里的小娘子?”
纵使孙钧低了头,朝那只一文不名的琴轸磕头认了错,他也不肯罢休。
那是宁越第一次,在他身上看见除了漠然之外的情绪。
仿佛一只早已流尽最后一滴血泪的狮子,爪已钝,牙也脱,每日活着也不过是在等迟暮归去,可一朝叫人揭开心底深处最隐秘的疤,仍旧会拼却一生孤勇,去捍卫那个望而不及的痴梦。
哪怕孙团练亲自出马,为自己儿子说话,用方停归最看重的仕途相要挟,他也毫不退让。
直到孙团练问他是否知道凤凰木,他才总算停手。
所谓“凤凰木”,即凤凰栖居之树。
世间无人见过,纵观古籍,也就《山海经》上有只言片语记载。
直道那昆仑之北有梧桐,生于戈壁,长于荒漠,却得醴泉围绕,修竹相伴,尝引鸾凤栖于枝头,振翅为风,落羽成火,清啼震九霄。
若能得此木造琴,其声亦能如凤鸣般脆然悦耳,令无数能工巧匠心驰往。
彼时大家虽和方停归算不得相熟,但都知晓,他一直在打听哪里能寻到上等的制琴木料,闲暇时,也会拿木头敲敲打打,做琵琶头。结合那只木轸一想,不难猜到,他想做一面上好的琵琶。
知道那凤凰木所在,他定不会轻易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