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立当场,呆望左小琼加入战团,棍剑在她念力操控下,指东划西,纵横挥阖,威力更甚之前我所见,想是亭中遇后,经过这段日子吸纳,使她功力大有提升。
两名御剑门弟子并力一处,如火上浇油般,飞剑之势大张。左小琼虽只身携一剑,但棍剑锋莫撼,变幻无常,又剑沉势猛,偶尔裹挟周遭小剑,更生异变,令人防不胜防。垂髫童子得师姐之助,心无旁骛,飞剑驱动自如,灵如活物,愈加锐不可挡。
众白衣少年阵形难守,纷纷退后,已被逼至庙前。虽有雀使门下几人看得手痒,挑杆飞羽,出手相助,也不过暂时遏制左小琼两人向前脚步,改不了挨打的局势,偌大一个山头,竟被两名幼童一番大闹,眼见便要失守。
“咚!”
“咚!咚!”
方才停歇许久的惊魂鼓忽又响起,虽子夜已过,不再有摇撼魂魄之威,却是怪,雀使门下带来的群鸟,闻声如受驱策,奋不畏死,纷纷向白衣少年扑击,啄目叼鼻,令人骇然生惧。
乌鸦嘬唇作声,连连召唤,群鸟毫不听命,扑击如故。
秃鹰哈哈大笑:“你败给你弟弟啦!”
乌鸦不知内情,白眼一翻:“你胡说什么?”
秃鹰冷哼一声,口中叫道:“这回你跑不了了!”
足尖一点,纵身向左侧一丛矮树扑去。
我心知他定是找到了那击鼓的小乌鸦藏身之所,忙跟了上去。
谁知秃鹰去得快,回来更快,“啊”的一声痛呼,身子被击飞而回,越过我头顶,倒向我身后。我吃惊之中,瞥见矮树间人影掠动,转瞬不见。
秃鹰倒地撑身,大叫:“那边有伏兵!他娘的东华派贼子,竟敢偷袭你爷爷……”
雀使门下纷纷涌前,羽箭、小刀、石头、断剑、飞枪、树根、烂泥、臭鞋……密如骤雨,俱向矮树丛中投去。一人抓无可抓,竟拉过身旁毫未防范的矮小同伴,提空掷去,口中喃喃:“人肉也是很重的……”
那被掷出的同伴,高空之中,手舞足滔,骂道:“你奶奶的,蝙蝠你这没人性的东西……哈,他们向庙里逃去了,啊!”
随着他痛声惨呼,身挂于树,只见数道人影从树边掠出,迅疾地扑向庙门。
与左小琼、垂髫童子对战的白衣少年,本就支应不住,又受群鸟突袭,更是溃如败堤,庙前混乱,竟被几个锦衣人轻易地攻进了庙内。
白衣少年齐声惊呼,再不恋战,纷纷转身向庙中追去。雀使门下众人、左小琼、垂髫童子等人,急于入庙看个究竟,也都互不相犯,纷纷跟进了庙中。
只余我与秃鹰两人,跑进树丛,四下寻望,只见地面凌乱,空无一人,听得树上一声呻吟,两人仰头齐望,秃鹰道:“小狂蜂,击鼓那人呢?”
树上呻吟道:“秃鹰,快来……帮我把刺拔出……”
秃鹰急道:“人呢?鼓呢?”
小狂蜂道:“比锦衣人更早……背鼓跑下山去了……”
我闻言一楞,这小乌鸦果然滑如泥鳅,事事抢于人先,方才那几个锦衣人,与他在一块,不知那读灵者是否也在其中?
秃鹰恨声道:“总有一天……”
跺了跺脚,也不理会小狂蜂咒骂不歇,径自向庙内奔去。
一根断枝恰好刺穿了小狂蜂大腿,我助他脱困下树,小狂蜂哼哼道:“小子,还是你最孝顺……”
我一楞,没料到他一开口说话如便此刺耳难听。
小狂蜂抚摩伤腿,呻吟道:“你爷爷我这腿呀……恐怕是走不得了,你还不趴下身,背爷爷我……”
只听了他两句,我早明白这小狂蜂为何惹厌众人,会被当人肉沙包投掷了!
一溜烟,弃下他也跑进了庙中。
一进庙门,我便被秃鹰、乌鸦、蝙蝠等人团团夹围,正自不解,秃鹰情慌乱,低声道:“被这天罗幡法阵遮蔽,我竟不知东府这些人早就来了。”
却听人群外一个声音道:“秃鹰,不要再躲躲藏藏了!我们在府中等你们半天,你们把大公子带到这里作什么?”
秃鹰强笑道:“这边路近!嘿……这个……风景也不错,总之,我们爱走哪条道,你管得着么?”
那人哼了一声,不再言语。我视线被众人遮住,只听庙中打斗激烈,不知情形如何。
庙外此时一前一后,掠进两道人影,却是纪红书与帝君夫人两人。
乌鸦苦着脸,悄声道:“这下可好,雀使要脱衣骂人了,大家快打起精,迎头承接!”
果然,纪红书立身方定,酥胸连带两肩罗衫微微掀动,历声道:“秃鹰!你们一大帮子,呆站这干什么?”
众人寒噤无言。
纪红书横扫众人一眼,忽道:“白鸽呢?”
乌鸦低腰陪笑道:“刚才还看见她帮鹦鹉救小七呢。”
纪红书又叫:“鹦鹉!”
鹦鹉挤出人群,嘻嘻笑道:“属下在!雀使,白鸽不喜看人打架,扶小七上东府养伤去了。这是白鸽从总教中带回的信函,她托我转交,请雀使查收!”
纪红书面带寒霜,伸手接过。
东府那人打断众人,冷冷道:“雀使,你可辛苦啦!”
纪红书“噢”叫了一声,抬头望去,似乎才看清那人,面皮微红,道:“吴七郎,你们怎么也在?”
那被唤作吴七郎的人道:“这里这么大动静,能不过来瞧瞧么,幸亏是来了,不然在府中坐到天亮,也等不着你们。”
纪红书强笑道:“这个么?这边路近……”
吴七郎冷声一笑。
秃鹰急忙打断:“这个我方才已跟他说过啦……似乎不宜重复。”
纪红书老脸一红,狠狠白了他一眼,正欲发话,突听堂中争斗情势生变,呼喝发声,众人齐掉头望去。
人群稍稍松动,尤其是蝙蝠那身腥臭的黑色披风移开,我浑如重见天日,呼吸通畅,暗道了声:“谢天谢地!”
此时看清庙中厅堂甚高甚阔,虽容数十人不觉局促。厅中四壁,皆垂悬一道道贴满符咒的青幡,而厅堂正中,一张供桌之后,黄色幡布密如幔帐,四面遮围。
幡布之内,应是那将军“长眠”之所无疑了,只不知里头是床榻还是棺木?
黄幡两侧,各有两名灰衣人守护。右首前方一人,相貌古峻,面上似讥似笑,正朝纪红书望来,看情形,他正是适才发话的东府那个吴七郎。
厅中左侧,众白衣少年正持枪与左小琼、垂髫童子对峙,巨虎摇尾呵欠,卧趴一旁,此时双方并未动手,皆朝供桌前侧望。
供桌前的大堂中央,三名锦衣老者正与三名灰袍人捉对厮杀,锦衣老者如同一个模子里倒出的一般,腰腹圆肥,背肩丰厚,运功之际,脸上尤带笑眯眯的色,皆为憨态可掬的皓发长者。更让人惊异生笑者,三人的动作招式,扬臂退臀,抬足劈掌,全都整齐划一,乍一看,就像三名长者大袖飘飘、雍容转体,作回风之舞,哪像与人争斗?
而三名灰袍人却全然相异,身材高、矮、瘦各自有别不说,高者手长腿长,举动一顿一挫,力沉静,矮者跳跃窜闪,攻如螳螂捕食,退如飞鸢纸鹤,瘦者面容枯槁,情专注,如行将入土之人,却偏爱僵着面肌,有一句没一句的调侃:
“啊,你这一掌,有羊臊之味,晚间究竟吃了什么?”
“三位子孙满堂,还抛头露面,出来厮混,不怕无颜见后辈么?”
“果然没有长进呀,三位名号由昔日的‘东华三秀’变为如今的‘东华三贤’,手上工夫,却还不如三十年前,这些年活到牛身上去了吗?”
一位锦衣老者忍不住喝道:“关西魔,你这脏口病几时能改?十年前你的模样瞧着便要入土,怎么现如今还赖在世上?若是无钱购置棺木,我可施舍你几文呀!”
那叫关西魔的灰袍人冷面慢声道:“啧,啧,真是有钱,看来你合家的棺木全买好了?有备无患呀,改日我上门替你合家送终,讨口丧饭吃吃。”
那身材高的灰袍人不满道:“管贤弟!损人勿及家室,说过你多少回了?——东华三贤!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你们仔细想想,扪心自问,三位算是得道高人,东华派也非屑小之辈,为何今夜乘人不备,袭扰我东府?究竟是何居心?”
三名锦衣老者却不应答,忽然齐齐低背摇身,双臂暴长,如肥鸭扑水,身子迭迭飞起,三人六臂于空中相连,转瞬相抱一团,越旋越高,激起狂风满堂。
“肥鹅也能上天,我这辈子头回看见!”
乌鸦举头赞叹道。
纪红书却面色凝重,对位于堂中左侧的帝君夫人道:“姐姐,何苦如此?”
帝君夫人抬视空中,口中道:“今夜除魔,我意已决,妹妹不要再添乱了!”
“云龙三变么?未免太老太胖了点,还能有当年威风么?”
关西魔冷言未毕,一掌击地,身子冉冉升空,朝空中旋着一团的庞然巨物追去。
“小心!”
几名灰袍人举头叫道。
关西魔飞身方近,空中旋影里陡然分出一臂,勾指凝成龙爪,照头便是一击,长臂一闪即没,旋飞如故。关西魔升势未歇,挨了鬼一爪,大叫一声,扶头仰跌,闭目倒地。
帝君夫人捆仙绳一挥,在半空幻为龙影,捆仙绳一缩一放,鞭击声炸响,凝身于空的那庞然巨物随之一震。帝君夫人绳姿矫若飞龙,掉头朝左首扑去。空中三人如受感应,抱成一团的身躯纷然舒解,三人连臂拉成长长龙身,也朝左首扑飞。
当首锦衣老者掌劲过处,壁上垂悬的青幡一道连着一道,纷纷炸响,碎片四飞,龙身绕殿一周,四壁的幡阵转瞬告破。
纪红书斥喝一声,彩绸急吐,缠上捆仙绳。帝君夫人笑道:“就知道你会忍不住,可是云龙引动,拦也拦不动了!”
当首锦衣老者口作龙吟之声,呜呜如泣,足尖在壁上一点,龙姿回首,又向堂中黄幡袭去!
“过分!过分!真当我东府无人么?”
东府那吴七郎略一侧身,抢过白衣少年长枪,一抖手,银枪急射,拦击龙身。
三名连成一体的锦衣老者虚空一跃,龙身摇摆,长枪从足底飞过,穿壁而出。
灰袍人纷纷凌空跃起,群力围攻。龙身摇头摆尾,龙首威力最巨,击伤了两名灰袍人,龙尾掀动,亦颇强横,力抗数人,龙身却连中数击,终于支持不住,拖累首尾,痿身落地,三人兀自面泛痴迷,足蹈连臂,以抗攻袭。
吴七郎嗔目喝道:“还在做你们的龙身之梦么!”
一掌劈向两名锦衣老者两臂相连之处,却不料那处一弹,突如其来回击一记双臂同拳,吴七郎不由骇然跃避。
只听“噗噗”声闷向,几名灰袍人掌击锦衣老者身上,如中败絮。锦衣老者受之坦然,手臂纷颤,连身起伏,卸去了加身劲力。
“哇,好强的人肉沙包!百年罕见!大家一起上呀,不打白不打!”
蝙蝠兴奋地大叫,扑身上前,加入灰袍人战团,众人攻势如潮,手脚并施,眨眼三名锦衣老者挨了无数痛击,三人脚步踉跄,身如醉酒,嘴角沁血,滴染白须,却兀自挺立不倒。
我见了东华三贤如斯惨状,心有不忍。观识心,此时我早知此三老天真痴憨,绝非读灵之人。
那身材高的灰袍人长臂一拦,道:“算啦,庄生晓梦迷蝴蝶……他们身在梦中,打死也是白搭,何必多伤人命?”
转身向帝君夫人道:“傅仙子,我们也不多留难,你领人自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