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孙易峰外,在场并没什么值得沈惜特别在意的人物。他今天本就只是陪同裴语微而来,既没有交朋友的想法,更不可能有结识巴结有力人士的念头,于是礼貌性地与众人打过招呼,坐到裴语微身边,极少说话。要不是因为裴语微在众女之中习惯了坐在相对居中的位置,他自然要陪在这丫头身边,沈惜巴不得坐到角落,不声不响地过完这个晚上。
早到的这些人都已经点了饮品,裴、沈两人却都还没吃晚饭,随便叫了些吃的。包厢里现在一共有十五六人,话题也就极难统一,众人东拉西扯,话题终究不脱娱乐圈、购物、旅游、轻省的赚钱门路等,自然也少不了诸多八卦。好在没什么人说到沈家,不然一开始也没说清楚沈惜身份的裴语微会有稍许尴尬,真是听也不是,劝也不是,说明也不是。
沈惜对那些话题倒也不是完全插不上口,但缺乏参与的欲望,三缄其口,整个包厢里数他说话最少。
不过刚开始这段时间,他和裴语微都忙着吃饭,倒也显不出沉默来。
众人倒也不是始终聚在一起,不时有人离开包厢,去和其他朋友一起玩闹。
今晚裘欣悦还请了一群自组“君”乐队的年轻音乐人来向阳吧表演。吃完饭,裴语微拉着沈惜一起出去听了两曲。她最近也刚迷上这个中宁本地诞生的原创乐队。主唱黄子君是个瘦高的年轻人,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小小地动过刀,眉眼细长,颇有几分韩国味的帅气。在参加过某档电视选秀节目后,“君”乐队近一年多来在中宁名声鹊起,好些迷妹在台下为黄子君欢呼。
又在几个小圈子里转了转,裴语微重新回到包厢时,情景又是一变。有几对开始掷骰赌酒的小游戏,还有几人则坐到一起热络地高谈阔论着。不时有人进进出出,沈惜仍然安静地待着,偶尔与孙易峰聊上几句。不过后者正陪妻子和几个闺蜜玩骰子,话也不多。
沈惜其实长于交友,但今晚并没有哪个特别值得结交的,自然懒得与人应酬。要不是答应了裴语微要陪她过来参加闺蜜聚会,想着至少得陪她到午夜聚会结束才算完成承诺,沈惜可能早就砌词逃席了。
没过多久,裘欣悦拉着裴语微一道出去,说是去见几个朋友。沈惜见崔志良坐着没动,也就没站起来,瞅了裴语微一眼。小丫头果然说他没必要一块过去,自己很快就回来。在这段空档里,沈惜倒是与崔志良聊了一会,也都是些没营养的闲话。
裴语微回来得确实很快,只是脸上添了几分不悦。裘欣悦在旁不住劝着。听她们话里的意思,似乎是撞上了某个不太想见的人,好像又口角了几句。
“唉,你们不是初中同学吗?又一起在美国留学,干嘛这么不给他面子?”
裴语微撇撇嘴:“哪有一起留学?只是在纽约见过几面而已。我都不知道他念得是什么学校。就是看不惯他的样子!”
边上一个闺蜜凑过来问:“怎么了?谁惹我们微微了?”
裘欣悦笑笑:“吴伟杰啦!你们谁请他来的?我可没叫他啊。这家伙好像已经喝醉了,刚才非要拉微微的手,说了半天废话!”
那闺蜜“切”了一声:“这家伙不用给他好脸,草包一个,还想打微微的主意!”
好几个人的目光同时朝沈惜一瞥,裘欣悦也看似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云淡风轻地垂首而坐,好像完全没听到她们在说什么。但在裴语微坐下后,凑到她耳边轻轻说了两句,瞬间令她转嗔为喜,哈哈笑了起来。
裘欣悦颇有些惊讶。她年轻轻轻,却继承了父亲待人接物的本事,这两年经营雅梵会所,接触形形色色的人物,在看男人的眼光上也算颇有功力,但沈惜这人却让她吃不准。
他自称不过是个茶楼老板,“布衣人家”这名字好像听人说起过,但绝不是什么大店面。他既然和孙易峰是同学,年龄必然相近,那比自己和裴语微至少大了六七岁。无论是财富还是年龄,都可说是全无优势。长得还算不错,可也说不上有多英俊潇洒。像他这样的居然能得到一向心高气傲的微微的青睐,裘欣悦是不怎么信的,可若非如此,裴语微为什么要带着他来参加平安夜Prty呢?
莫非她现在没什么目标,只是带这男人来充个场面?
要充场面的话,更没必要找个像沈惜这样的啦。
虽说裘欣悦自己就找了个不太起眼的男友,但从小耳濡目染,总还是觉得门当户对是理所应当的。自己这么做,算特立独行,别具一格。但身边姐妹们总还是应该循规蹈矩地过日子。
眼前的沈惜,在她看来和裴语微实在不怎么般配。
只是一个晚上冷眼旁观下来,她多少还是看出几分异样。在这个包厢里,沈惜几乎是最沉默的一个。别人或许会觉得是因为他觉得不自在,插不上话,可裘欣悦看得清楚,这男人自始至终气定闲。哪里是局促?分明是从容到了浑不在意的境地。
有古怪。就算是装,能装成这副高逼格的样子,也是本事。
小小不快像是不起眼的插曲,很快话题又转到了别处。
突然有人提起了某位不在场的闺蜜,裴语微好地问她今天怎么没来。裘欣悦叹口气,说:“失恋了!傻丫头都难过好几个星期了,叫她几次都不肯来!”
裴语微不知那闺蜜之前的故事,连连追问,包厢里几个女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好像人人都有几个旁人不知道的段子,不时引得众人惊叹唏嘘。
说下来无非又是一个渣男辜负痴心女的狗血桥段,只是这段故事里的渣男还是一个骗财骗色的劈腿屌丝男,更是引得众女群相谴责,一时叽叽喳喳,激烈无比。偶有灵光乍现,某些女孩还要转头冲自己的男友或丈夫小小发作一番,倒也算是无妄之灾。
坐在孙易峰妻子身边一个矮胖的女孩突然插口说:“唉,爱情这种东西,实在不好说。人要想寻求真正的平静快乐,还是佛家说得对:‘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我们都是无法觉悟的俗人,注定要忧愁苦恼了。”
她是包厢里仅有的两个独自来参加Prty的女孩之一,听这番话,倒像是她本身也受过莫大情伤似的。
这番话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即便是初闻偈语一时没听明白的,由身边能听懂的一解释也就都懂了。多是年轻女孩,对情情爱爱的话题自然都极有兴趣,也有感触,个个都发表了一番意见。
孙易峰的妻子和这矮胖女孩最好,她平日喜欢在博客、论坛里写些文字,所爱的倒是与那女孩是一个调调的,因此她最为支持那女孩的见解。仿佛爱情就是世间最苦之物,而人之觉悟最高莫过于能离于爱者。
这番佛理,听着很是高深,众人即便不怎么真正理解,多半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意见,一时间大多数人都附和着这个说法,瞬间像是整个包厢里的人都大彻大悟,思想境界大为提升了似的。
孙易峰在妻子的闺蜜圈子里素以宠妻狂魔著称,几乎是妇唱夫随。他原本其实对所谓“若离于爱者”这几句并不怎么认同,但见妻子明确发表了意见,当然不会唱反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种境界本来就是最高的。可惜啊,我们大多数人终究不能免俗。”
他念的这首据称是禅宗六祖慧能所作的偈子流传甚广,很多没读过多少书的人也能诌上几句。在场众人固然没几个真有学问,终究人人接受过高等教育,对这几句话倒也都听过,远比“若离于爱者”那几句要熟悉的多。顿时又有几人随声附和。矮胖女孩在闺蜜群中向以“才女”自诩。她号称读过许多佛家经典,还说在庙里拜了某位高僧学经,蓦然发现此刻众人都围绕她引发的话题闲聊,不由得精大振,又大发了一通感慨。
裘欣悦与这女孩交情泛泛,甚至多少还有些看不上她,只是相识很早,朋友圈交叉度又高,平时不得不虚与委蛇。现在见她喋喋不休地卖弄,不动声色地推了推裴语微:“微微你觉得呢?”
从小到大,或真或假这么多闺蜜中,要比性感,比有钱,比精明,裘欣悦或许会觉得有几个人选不分轩轾,可要说到谁是真正的才女,她只服裴语微。
初二时,全市初中生作文竞赛,裴语微不知为什么迟到了近半个小时,在截止时间即将到的时候勉强入场,还提前二十分钟交卷,最终却轻轻松松赢回一个全市第一名。这件事被裴新林吹了好久,几乎所有与裴家交好的人家的同龄小朋友全知道这件事。
何况裴语微读的是堂堂普林斯顿大学比较文学系。真要比读书,在这个包厢里,谁能胜得过她?或许孙易峰可以,听说他是宁南的高材生,算是一干姐妹找的另一半中学历最好的。那至少在闺蜜之中,是无人可比了。
“我对佛经读得很少,所以这方面不太懂。”裴语微没想那么多,坦然地发表意见,“但我写过一篇论文,是讲印度文学的,涉及到一点点这方面,查资料的时候顺便看了些有关印度教和佛教的东西。我理解,佛法,虽然讲空,但不是让我们放弃。为了不忧不惧,不苦不痛,就要放弃爱,逃避爱,算不算是因噎废食呢?不吃当然不会被噎到,但还怎么活?不爱当然不会被伤到,但我们为什么要活呢?我听过一句话,叫‘视一切众生皆为有情,才是佛心’,我想我们不必逃避、排斥自己的感情和欲望。在感情里受不受伤,是智商和情商的问题;去不去爱则是人生的勇气和态度问题。如果要我选,我宁愿在受伤后认识到自己的智商和情商还不够,也不愿意发现自己在人生中缺乏勇气和态度。”
这番话与那矮胖女孩说的就大相径庭了,大多数人之前或多或少都曾出言赞同那女孩,听了裴语微的话,一时都沉默了。
那矮胖女孩过去很少成为中心,倒不是自以为是的性子。但今晚被人赞得多了,自我感觉正好,突然听到截然相反的意见,似乎隐隐还有抨击自己不够勇敢的意思,难免心底不快,她极不擅长掩饰情绪,当下就开口反驳。
裴语微没有要与她争辩的意思,更不想把今天的Prty搞成辩论场。但那女孩不依不饶,像是非要争个输赢出来。裴大小姐又不怕事,既然对方无意休战,她也不惧辩论。
只是对方满口都是网络上的鸡汤金句,所持论调的基础则是那段“若离于爱者”的偈语,裴语微并不熟悉佛家经典,不能直接驳倒对方的立论根基,又不想在枝节上陷入意气之争,所以她并没有马上开口,默默组织着语言准备回应。
裘欣悦当然站在裴语微这边,抛开观点不讲,单纯就立场而言,她也绝对帮亲不帮理。但裴语微暂时偃旗息鼓,令她有些着急。恰在此时,她突然眼前一亮,沈惜嘴角挂着一丝不明其意的浅笑,像是有话要说。她刚想学相声捧哏似的搭上一句,带出沈惜的发言,却见他突然冲自己淡淡一笑,没等她说话,沈惜就开口了。
“‘若离于爱者’这四句,说是出于《妙色王求法偈》。我读书少,到现在为止也没找到这个求法偈的实际出处,请教田小姐,这个偈子在哪里可以看到?”沈惜记性极好,虽只匆匆介绍过一遍,但也记得这矮胖女孩姓田。
这一问剑走偏锋,脱离了是非之争,改为探讨观点的出处,那姓田的矮胖女孩面对请教,一时消了火气。可她也不知道去哪里找这什么什么求法偈。她是在鸡汤文里看到的这四句话,觉得莫名高深,平时经常挂在嘴边。要说实际出处,总不好意思说去微信公众号里找。
沈惜一开口,裴语微心里乐开了花。几个月的来往,在爱情方面几无寸进,但两人之间的了解还是日益加深。无论是阅读的数量还是广度,亦或口才上,沈惜只在她之上,绝不会逊色于她,他既然主动开了口,自己就不必再费脑细胞了。
再说,自己出手赢了对方,哪有带来的男人帮着出手爽呢?
沈惜在发问之前,就料定对方必定答不出。倒不是谦虚,他真的从没读过《妙色王求法偈》的原文。若要换一个渊博的对手,也许真要靠对方指点迷津,但面对这矮胖女孩,沈惜断定她多半更是不知,果然一问就中。
“说起来,我第一次看到《妙色王求法偈》,还是在金庸小说里。看它的全文,像是把《金刚经》、《阿含经》等诸部经典中的观点混杂而成。‘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这几句听着是很漂亮,道理也讲得通,有点《心经》里‘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的意思。可它说得是不是佛家至理,值得商榷。比较起来,我更喜欢《无量寿经》中说的:‘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善恶变化,追逐所生,道路不同,会见无期。何不于强健时,努力修善,欲何待乎?’微微刚才说了,我们可以输智商情商,但不能输勇气和态度。我也觉的,人生态度可能还是应该更积极一点。佛家也不是完全离世的,六祖慧能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既然不能离世,当然也就离不了最基本的喜怒哀乐,爱欲情仇。我想,学佛不外乎体会世间一切情,求得智慧上的精进和情感上的升华。”
这段话说得众人目瞪口呆,除了区区四五人外,大部分根本就没听明白沈惜随口道来的的那一段段引文究竟说的是什么。
矮胖女孩自然不愿服输,但她已经有些懵了,不知该如何回应。她自诩对佛经有研究,沈惜列堂堂之阵而来,那她当然也该多引经典中的原文来反驳,可她本就是个半吊子,读书时贪的只是闺蜜间“才女”的名头,背了一堆金句,却没增添多少智慧。现场辩论,最考底蕴,一时竟无言以对。
沈惜说这番话,本意也是先声夺人。就像在酒桌上,一上来先连干三杯高度白酒,只要同桌没有海量的酒疯子,多半人人都会怕,不敢寻衅斗酒。他读书虽不少,在佛经上涉猎也不算多,真要不断辩驳下去,迟早也会露怯。可要他装模作样地说上这么一番道理,唬一唬对方,倒还不难。
话锋一转,沈惜不再谈佛:“至于爱情嘛,我想还是《牡丹亭》题记中说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最有道理。情之起者,既是为人,也是为己。爱了一个人,固然是期待对方的回应,又何尝不是自己的一种修行?如果只求回应,那倒真是如果痛苦不如没有;可既然也是自己的修行,那无论是甜蜜还是痛苦,都是人生的磨砺,何必要斤斤计较生忧生怖?酸甜苦辣皆是滋味。就算痛苦不堪,但是接受,且不抱怨,不正是我们的高贵所在吗?福尔摩斯说过:‘对于一个缺乏耐心的世界来说,坚韧而耐心地受苦,这本身就是最可宝贵的榜样。’”
“福尔摩斯?”
包厢里众人本来大多对沈惜所说的这些话没多少兴趣的,可不知为什么,听他娓娓道来,自然有一番令人折服的魅力,居然没人觉得厌烦。直到这时,才有人不由自主地出声发问。对他们来讲,看过英剧《新福尔摩斯》中的卷福已经算是“见闻广博”了,读过原著的屈指可数,更不必说背诵其中对白。只是听沈惜说着说着突然引了句福尔摩斯的话,一向以为那不过是消遣用的小说的人难免讶异。
沈惜不自觉地瞅了眼身边裴语微,小丫头挑了挑眉毛,随口接道:“《戴面纱的房客》。福尔摩斯劝朗德尔夫人的话。”
在这一瞬间,两人突然会心而笑。
在沈惜说完这番话后,别人对继续谈论已变得兴趣寥寥。裘欣悦不着痕迹地引出了新的话题,很快众人开始讨论冬天境外游是去马尔代夫还是巴厘岛更好。
裴语微突然想离开一下,安静一会,就托词要去卫生间。这次她示意沈惜与她一道离开。两人在吧台边随意要了两支啤酒,其实基本上也没怎么喝,就是拿在手里,并肩坐着,一时无话。
听台上的“君”乐队唱歌。
一曲方罢,第二首歌刚开始前奏,左手边离得较远的角落突然传来吵闹喧哗,叫声尖锐,随即又像有人动手,杯盘等物被摔碎在地上,乱糟糟一片。
经理钟姐快步朝喧哗处赶去。
一阵大乱。
没过多久,两个男生从吧台边经过,满脸兴奋。
“看见没,那记耳光打的!”
“没有啊!我挤都没挤进去,谁被打了?”
“裴歆叡啊!那小妞刚才还上台跳舞,那叫一个骚。转脸就被人骂作是婊子,还挨了一耳光,哈哈!”
“谁打的?”
“不认识,也是个女的,好像说她抢自己男朋友什么的。”
一听“裴歆叡”三个字,裴语微坐不住了,赶紧过去,沈惜紧随其后。
这边一片狼藉,一张桌子斜倒在地上,小吃、酒瓶、盘子散了一地。钟姐正在招呼服务员整理,又劝围观众人离去。裴歆叡捂着脸窝在沙发里,正在发呆。
“歆歆!”
抬头见到堂姐,裴歆叡原本还只是茫然的情瞬间苦了起来,一把抱住裴语微突然嚎啕大哭。
“不哭,不哭……”见惯了堂妹各种捣蛋模样,极少见她有如此委屈伤心的时候,裴语微一时有点慌。
“你还好吧?是谁打的?”
沈惜见周围大多数人虽然散了,还有些好事者嬉笑围观,悄悄在旁提醒裴语微,最好先离开这里,慢慢再问。裴语微也反应过来,现在让裴歆睿讲述事件过程确实不大合适。但说到要走,不免有些犹豫,毕竟还没和包厢里的众闺蜜打招呼。
沈惜与裴歆睿不熟,就让裴语微先把堂妹带出酒吧,自告奋勇回包厢去说明情况。当然他也顺便找到钟姐,让她把现场好好收拾一下,告诉她自己准备先走了。
大概二十多分钟后,沈惜走出向阳吧,带上裴家两姐妹,来到停车场。
趁着这个当口,裴歆睿已经断断续续把之前的事说了大半。半个多小时前她刚到向阳吧,本来想去找堂姐,但遇到了几个熟悉的朋友,聊着聊着一时兴起就把找裴语微这茬忘了。喝了些酒,听了会歌,还上台和另一个女孩斗了会舞,玩得倒很开心。回到座位没多久,突然冒出一个与她年纪差不多的高个女孩,劈头就问:“你是不是裴歆睿?你认识杨赫飞吧?”
裴歆睿正玩到兴头上,情绪高涨,根本没多想,随口就答:“是啊!杨赫飞我认识啊!”
没想到迎面就是一记耳光。“打死你这小婊子!”
裴歆睿当时就被打傻了。要不是身边朋友赶紧去拦,她说不定还会再挨那女孩好几个耳光。女孩似乎也知道酒吧里裴歆睿的朋友不少,不敢多停留,气哼哼地说了句:“别以为你够下贱就能抢人家男朋友!像你这种烂货,就去找黑鬼天天操你就好了!你离杨赫飞远一点!”说完,扬长而去。
说到这里的时候,沈惜正好出现。裴语微虽然还有疑问,但忍住了不再说,姐妹俩一起坐到了汽车后座。
沈惜只喝了几口啤酒,所以倒也不怕酒驾,只要别正面被逮到就行,开车是绝无问题。
“去哪儿?”他突然意识到还不知道该把裴歆睿送去哪里。
“你回家吗?”裴语微也有点吃不准,低头问堂妹。这丫头正缩着身子靠在她身上,抽抽搭搭地说了句:“还是回学校吧。”
“去宁南!”裴语微刚说完,沈惜就轻轻“呦”了一声,微笑着在后视镜里看了眼裴歆睿:“宁南的?小师妹呀!”
“哎!对哦!”裴语微突然反应过来,“你就是宁南毕业的哈!”
裴歆睿这时才仔细地看了看背对着自己的从刚才开始一直在堂姐身边的男人:“我是外国语学院的,你……你也是,也是宁南的?”
“嗯,不过我毕业都七八年了。”
裴歆睿一时没算出来已经毕业七八年的话,今年该是多大,但至少也该三十岁了吧?她本以为沈惜是堂姐的男朋友,可从年龄上来讲又不像。
她抬头看裴语微,想从她那里得到些暗示。却见裴语微只是很关切地望着她,眼里满是怜惜,突然委屈之情又涌了起来,眼泪哗哗地流淌。
“我又没抢杨赫飞!就是有一次马都带来的,认识以后又一起出去玩过一次嘛。总共就见过两次!我才不想抢她男朋友呢!经病!”
听裴歆睿嘟嘟囔囔的,裴语微大概明白了她与那什么杨赫飞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看来多半也就是曾经上过一两次床。在裴歆睿而言只是玩闹,哪想到会遭此无妄之灾?
但裴语微现在不方便说得更多。毕竟这是自家堂妹的私事,还涉及到性的内容,当着沈惜就不太方便了。
宁南大学离向阳吧不远,大概就是二十分钟车程。将裴歆睿送到宿舍楼下,裴语微陪着堂妹下楼,坐在宿舍外的花坛边又聊了一会。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把小丫头送回寝室,她则回到了沈惜车上。
好好的一个平安夜Prty,先是和闺蜜小小争论了一番,又遇到自己堂妹被打。一时间,裴语微竟不知该和沈惜聊些什么了。
隔了一会,裴语微习惯性往身上一摸,突然发觉不对,左右一看,这才轻轻叫了声:“哎呦!我的包呢?忘在包厢里了吧?”
“嗯?”沈惜也一直都没注意,现在回想起来,好像裴语微借口上卫生间离开包厢时,就没把包带在身边。后来带裴歆睿离开,应该确实是把包落在包厢里了。
“没事没事,欣欣她们都还在呢!手机借我一下!”裴语微接过沈惜的手机,按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没过多久,就有人接起电话。
“微微呀!就知道你会打过来!”接电话的正是裘欣悦,手机和包都被她收了起来,没必要担心。
两人再返向阳吧。裴语微独自去包厢取东西。路上沈惜问过她,知道她不准备继续待下去,干脆就不再进去,站在吧台边等她。
离吧台不远的一个卡座里围坐着六七个年轻人,男生居多。一个明显已经有了醉意的男生正在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不知道是天生嗓门较大,还是喝醉了难以自制,他说话声音很响,时不时有几句话清晰地飘进沈惜的耳朵。
“她性欲很强的!刚到美国十几岁就让洋鸡巴破处了,每天都要搞,哪个国家的都行,反正就我知道的,操过她的,组个八国联军没问题!”
“骚得很!来者不拒,而且上下三通,身上一块处女地都没有了。我听她室友说,有一次半夜回去,看到她趴在客厅地上,正被一个印度留学生操屁眼!”
“跟我们平时一起玩的,有个上海的,家里也没什么钱,就是人很帅,个子很高,操过她三四次。他说只要刚开始努把力,把这骚货弄舒服了,后面就怎么玩都可以了,叫她舔屁眼就舔屁眼,叫她学狗叫就学狗叫。但要是没有高潮过,就很会对男人摆臭脸。”
沈惜一听就知道这是一帮狐朋狗友正聚在一起聊某个认识的女生。男生一旦八卦起来,半点不输女生,尤其喜欢在下半身话题上转悠。何况还是一群喝多了的年轻人。沈惜也曾有过和朋友乘着酒兴一起谈论女孩的少年时光,只是说的话绝不会如此露骨而已。
沈惜对那男生的口吻微有反感,也就不再留心,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正在演唱的“君”乐队上。那边不停传来哈哈大笑,可见谈得十分尽兴。
又过了好一会,裴语微从包厢中走出,沈惜迎了几步,来到她身旁,两人并肩往大门走去。
途经那个卡座,恰好听到有人说:“原来裴歆睿勾搭人家男朋友,还是没她姐姐厉害!”
裴语微脚步一滞,沈惜眉头立刻皱到一起。
刚才他们谈论了这么久的是裴歆睿?不会,明明说到了美国留学的事。那……他们在聊的,是裴语微?
之前长篇大论的男生哈哈笑道:“那当然!跟裴大小姐比,她妹妹算什么?我有朋友在她手机里看到过一张照片,整个篮球队排着队操她,满脸都是白乎乎的精液!被一两根洋鸡巴操,裴大小姐根本就不过瘾,裴歆睿哪里比得了?”
裴语微想都没想过自己居然会被人这么谈论,气得满脸通红,浑身发抖,一时竟呆住了。
“被洋鸡巴操屁眼,不会坏掉吗?”
“那就不知道了。我那个上海的朋友说,反正她的屁眼也不是很紧,但比她前面还是紧的多。她也知道自己已经很松了,就玩别的花样。每次干完屁眼,他都要放到她嘴里让她舔干净,据说大小姐特别喜欢吃刚从屁眼里拔出来的鸡巴,哈哈!”
沈惜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正要上前,裴语微却比他动得更早,几步冲到了卡座边。她早就听出说话的那人是谁,气愤难平,破口骂道:“吴伟杰!你放屁!”
卡座是有遮挡的,那男生不是坐在最边上,压根没注意到自己口中的主角就在附近,他正说得得意,裴语微的声音突然出现,惊得他目瞪口呆。
裴语微又气又急,有人在背后用这么恶毒的语言中伤她已经足够令她生气了,偏偏这些话还落在沈惜耳中。要知道,有些事情是无需证据的,只需要一句短短的话,就能在人心中扎下一根粗粗的刺。这样的流言让沈惜听到,自己就算百般辩解,恐怕也解不开他心头的疙瘩了。
恼羞成怒之下,裴语微抄起桌上的一杯残酒,狠狠泼在那个叫吴伟杰的男孩脸上。
被这杯酒一泼,吴伟杰面上一凉,眼前一黑,心底一颤。
终于清醒了三四分。
吴伟杰和裴语微是初中时的同学。他算是个小小的富二代,其父固然无法与裴新林、裘启平等人相比,但也是小有身家的。所以高考成绩不佳,无法就读稍微像样点的大学,他家里倒也不着急,直接安排了他去美国留学。当然,就算再有钱,美国的名校,也不是想读就读的。吴伟杰最终只是就读了纽约一个不怎么知名的学校。反正像他这样的,又不用拿着费尽心思搞得漂漂亮亮的简历到处去应聘,有个留学的资历,回来脸上多少有光,也就是了。
同是中宁人,裴语微在美国时也和吴伟杰见过几面,大多是同乡朋友一起聚会。
吴伟杰初中时就对裴语微有好感,既然同在美国留学,他觉得也算是个缘分,就尝试着发起了几次攻势,却完全没有任何回应。他在家里受宠,算是自尊心较强的,对裴语微的冷漠态度当然打心眼里不满。各自回国后,平时少有联络,今晚在酒吧巧遇,他本想凑上前再好好套套近乎,结果还是没能得个好脸,反而惹得裴语微大为不快,不欢而散。
当时吴伟杰身边有不少朋友,他更觉得自己丢了莫大的面子。憋着一肚子气,喝酒就没了节制,后来有朋友把话题转到裴歆睿被打一事上,他一时管不住自己的嘴,开始大放厥词。
反正之前他亲眼看着裴语微陪着堂妹离开,这一桌上又都是自己的铁杆哥们,私底下说一说,怕什么?
但是报复心一起,嘴上也就没了把门的。吴伟杰所说,没一件是他亲见。有两三成是当初在美国时小圈子里听来的有关裴语微的传言,大部分是他自己的臆想——他有时甚至就是在裴语微被一群黑人轮奸的想象中自慰的——更有一部分完全是他趁着酒意即兴瞎编的。
若在完全清醒时,吴伟杰可不敢如此信口雌黄。酒壮怂人胆,终究还是说出了口。
哪料到这些话会落入裴语微的耳中。
泼了一杯酒,裴语微难解羞恼,还想再泼第二杯。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目标,恰在这时,身边突然多出一只手,稳稳地递过来一满杯酒。正是沈惜不知从哪里拿的。裴语微顺手接过,又是当头泼了过去。
吴伟杰刚把脸上的酒抹掉,兜头又是一杯,酒水淋淋沥沥地流进了脖子,搞得毛衣领子都是湿淋淋的,极为难受。在这一群朋友中他有点老大的意思,平时被吹捧奉承惯了,当众被裴语微连泼两杯酒,原本因背后说人坏话而生出的那一丝羞愧惶恐被怒气遮盖,慢慢气急败坏起来。
裴语微恼怒地瞪着他。
吴伟杰被她瞪得有点发毛,又觉得好像周围朋友们都盯着他流满酒水的脸,惶急恼恨,一时昏了头,扬手就想给裴语微一记耳光。没想到手刚抬起一半,手腕一紧,已被人牢牢攥住,随即一股巨大的力量扯着他向外冲去。吴伟杰本来是坐在卡座沙发偏中间的位置,靠外还坐了一男一女两个朋友,现在被人拉扯着往外走,完全无力抗拒,硬生生从两个朋友身边挤过,重重踩了他们的脚不说,自己的大腿、腰胯被桌角重重撞了好几下,痛得他呲牙咧嘴的。
把他扯出来的自然是沈惜。他既站在边上,怎会眼看让裴语微吃亏?卡座地方狭小,吴伟杰朋友又多,挤在卡座边理论,要有哪个血气方刚的小子偷袭,腾挪不便,防不胜防。于是沈惜毫不犹豫,直接把这小子拽了出来,换到宽阔些的过道。
面对这么几个小子,沈惜虽然只是一人,哪会有半点畏惧?
吴伟杰只觉自己的手腕被抓得火辣辣的,抬脸看去,却是个并不怎么魁梧的三十来岁男人,少了几分怯意,张口说道:“我跟这小婊子说……”
话没说完,吴伟杰眼前又是一黑,半边脸瞬间变得麻麻的。他想打裴语微的耳光没能出手,自己倒是结结实实吃了一记巴掌。
沈惜这次出手既快又黑。他往日总给人留些余地,对吴伟杰这小子却不想轻放。那些胡言乱语,裴语微只听到两句,他可是前前后后听了许多。此前不知说的是谁,也不知是真是假,只能当这帮小子为人无德,酒后胡言,不去理他。但现在既然知道了是对裴语微出言不逊,不自觉也火冒三丈。
一见朋友被打,卡座里另几个男生一齐凑了过来。不过他们好像有些胆怯,不敢过分靠近,咋咋呼呼的,声援吴伟杰。
吴伟杰捂着脸,既怕又恨地盯着沈惜。
这里的冲突终于被周围的人注意到了,又有些人围了上来。
沈惜扯着裴语微,拦在自己身后,满不在乎地扫了眼前几个男生一眼。
“是男人的,动手不动口。要打架就上来,别嘴里骂骂咧咧的。骂人就是自己心里怂了,不敢动手又没脸跑,只能骂几句解解恨。你要真想动手,来!我跟你单挑!老子开始找人打架的时候,你他妈还不知道有没有上小学呢!有种的,你抄酒瓶子或者动刀子,老子陪你;没种的,过来给裴小姐道歉!说你喝醉了满嘴放屁。你自己选一样吧!”
对这两个选择,吴伟杰都是满心不愿意。可形格势禁,必须选一样,他愣了好一会,心里挣扎再三,最终还是选择认怂。
一来是他稍有理智就立刻明白裴大小姐根本就不该惹,真结了仇,自己倒还好说,老爸做起生意来说不定就步步艰难,处处遇敌;二来,今天这场子里虽说有些自己的朋友,但毫无疑问,裴大小姐的朋友更多,要比人多,自己肯定吃亏;最后,就算不比家世,不比人多,一对一单挑,他那帮咋咋呼呼的兄弟有没有看出来他不知道,反正他自己沈惜先抓手腕,再打耳光,亲身体验之下,最是明白压根没法和这人动手。
不认怂,难道要自己先上去被揍一顿,然后回家等着老爸在外面被人收拾了,再来收拾自己吗?
裴语微根本就不想理他,对他的道歉也完全不想接受。
沈惜却知道这事没必要闹大。本来只是一小撮人胡说八道,收拾过了,这些人也就知道了厉害。一旦闹大,人人都想问个明白,之前说的那些话反而扩散得更广,几经转折,说不定会冒出更夸张的版本来。
之前拦到裴语微身前时,沈惜就攥住了她的手臂,此刻手上稍稍用力,轻轻捏了两下。裴语微尽管还是气鼓鼓的,终究还是不说话了。
沈惜掏出一包纸巾,抬手扔给吴伟杰,他没看清是什么,忙不迭伸手抓住。
“擦擦脸,也擦擦嘴!这个朋友说,那个朋友讲,说来说去全是听别人说的!听来就到处胡说八道。以后记得嘴巴放干净点!不然总有一天你会倒大霉!”沈惜沉着嗓子教训了几句,转身就走。
裴语微乖乖跟着他。
沈惜送她回了住处,一路无话。裴语微始终抿着嘴,满脸阴霾。
“这么多人在,闹大了反而麻烦。你要实在还是气不过,找机会我私下里去揍他一顿,好不好?”沈惜以为裴语微还惦着要找吴伟杰麻烦,在她楼下停好车,笑着劝解她。
“你信不信?”
“什么?”
裴语微很认真地盯着他:“他说的那些话,你信不信?”
“哈!”沈惜轻松一笑,“没什么信不信的,因为这些根本无所谓啊!”
“你……”
“哎,你千万别接最土的那句台词啊……”沈惜打断她的话,“无所谓就是相信啦!”
“本来就是啊!”裴语微小脸憋得通红。
“唉……怎么说呢……首先,我不信你的人品,也信你的品位;不信你的道德,也信你的智商。所以那小子所说的那种三流色情小说的桥段,太蠢了,怎么会让人信呢?你对我的判断力有一点点信心好不好?”
裴语微脸色终于好了许多。
“其次,就算他说的全是真的,又怎么了?很丢人吗?”
“啊?”裴语微有点发呆。
“就算是真的,那也是你的生活,你过得开心,又不伤害别人,关别人什么事?站在道德高度去评价一些其实根本与道德无关的事情,那是缺乏基本的智力和情商的人才会做的事。我们也算是朋友,你应该对我有信心才对啊!”
“如果我是你的女朋友呢?”
“啊?”
“你说得这么轻松,无非是因为我不是你女朋友啊。要是你听说自己女友有这样一段过去,你也这么无所谓吗?”裴语微恨恨地瞪着沈惜。
沈惜抿着嘴没说话,突然伸手按在裴语微脑袋上,狠狠揉了两下。
“你要是我女朋友,刚才我就不止打他一记耳光了!”
“哎呀!头发都乱了!”裴语微对他的动作倒没什么反感,出于女孩儿的天然反应,第一时间去看后视镜里自己的发型。
“对人作判断,我不靠耳朵,也不靠眼睛的。”沈惜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靠这里。与人相处,我会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再说,一个女孩儿在遇到我之前过着这样的生活,如果我没有爱上她,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关我什么事?如果我爱上了她,那她过去怎么样,也与我无关。所以,假的,不值一笑,真的,也无关紧要。这就是我说无所谓信不信的原因。”
沈惜说得真诚,裴语微一字一句听来,心情居然慢慢平复下来。
又坐在车上碎碎地聊了一会,时近半夜,突然密密地下起雪来。
又看了会雪花乱舞的情景,裴语微终于下车,与沈惜作别。
没走开几步,突然听沈惜在背后喊她。
转回头,却见他也下了车,搭着车门,认真地说:“微微,圣诞快乐!”
笑容刚刚浮起,还没完全绽放,一个小盒子就迎面丢了过来。
裴语微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圣诞礼物!但愿你喜欢!”
裴语微轻轻揉了两下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小盒子,突然狡黠地一笑:“回去看看后座!说不定圣诞老人会在那里给你留一份礼物!”
沈惜楞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
裴语微采飞扬地转过身,脚步轻盈地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