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香姐,你这样关心他们夫妻俩的事,莫不是对公子爷……嘻嘻……”
先一人嗔怒道:“你这臭小菊,就爱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哼哼,这话万一被夫人听去,那还得了?”
另一人又是“嘻嘻”一笑,道:“何必这么紧张,这话保管进不了夫人的耳朵,我只在私底下说。”
两人低声谈笑,渐渐走远。
龙红灵拉着他的手,道:“我们跟上去瞧瞧。”举步跟上两个丫鬟。
文武山庄好大的园林,跟着两人曲曲折折地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一个精致的阁楼前,纸窗上映出黄灿灿的烛火。那个叫秋香的走上台阶,敲了敲门,道:“夫人,虎鞭汤已经煮好了。”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白衣女子站在门内,面目如画,身姿窈窕,高高的流云髻优雅而飘逸,衬出她极佳的风姿。
方学渐心中好,这个女人长得这般漂亮,为什么在韩氏祠堂的时候,没有太注意她呢?
薛蓉儿接过丫鬟手中的食盒,吩咐道:“你们铺好被褥,早点去休息吧,我现在去书斋看看智。”
两个丫鬟躬身应了。薛蓉儿走下台阶,袅袅婷婷地往另一条路去了。
两人等她们进了阁楼,这才轻手轻脚地跟上去。石板路面扫得很干净,偶尔飘落的叶子反而增加了院子里的宁静。
朦胧的月色下,佳人寒夜独行,一身纱衣白如初雪,婉约的身姿好像一个随风飘舞的精灵。薛蓉儿款款而行,细碎的步子轻盈如飞,纤柔的腰肢仿佛随着某种秘的韵律在扭动,远远望去,犹如风摆杨柳,优雅而妖娆,让人禁不住面红心跳。
方学渐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段小蛮腰,呼吸已经有些粗重,全身竟有了燥热之感。他突然想起洛阳百花节上那个波斯美女跳的肚皮舞,腰肢的轻轻摆动,就足以点燃男人心底下最汹涌的欲望。
穿过一座垂花门,十丈外现出一栋灯火通明的二层阁楼。薛蓉儿突然闪身躲到路旁的一座假山后面,方、龙二人吃了一惊,急忙躲到院门之后,偷眼张望,只见两扇门板推开,两个男子从屋里走了出来。
前面一人身披灰色道袍,颏下疏疏的三丛黑须,是个三十多岁的道人。后面的男子浓眉挺鼻,面目俊朗,一身丝衣洁白如雪,正是在韩氏祠堂见过一面的那个韩智。
道士回身抱拳,道:“这便告辞,韩师弟请留步。”
韩智把手中的一盏灯笼递给他,也抱了抱拳,道:“今夜已晚,明晨再请教《回风落雁剑》最后三式的精妙之处,大师兄走好。”
那道士应了一声,提着灯笼从另一边走了。韩智伸了个懒腰,回身进房。
薛蓉儿等道人走远,这才从假山后出来,提着食盒走到楼前,推门进去。
两人轻手轻脚地绕到阁楼后面,纵身跃起,攀住二楼的檐头,从窗缝中向里观望。
只见屋中整整齐齐十几排书柜,柜子里层层叠叠的全是书册。方学渐暗暗咂舌,心想不愧是书香门第,单这十几排书柜,怕不下一万册之多了。
透过书柜望过去,韩智坐在一把镂空雕花的楠木椅上,手捧一本发黄的书册,正在诵读。
薛蓉儿走近又宽又长的黄梨木书案,把食盒轻轻放下,笑道:“书呆子,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读书?”
韩智咳嗽了一声,伸臂把她揽入怀里,笑道:“明年就要上京会试,自然要勤奋些,”看了桌上的食盒一眼,“这次是什么好吃的?”
薛蓉儿在他的额头上点了一指,道:“考中进士又怎么样,关键是把你的身体养好,”站起身来,掀开盖子,把一碗热气腾腾的“虎鞭汤”递到他的手里,“喏,乘热吃。”
韩智吃了几口,咂了咂舌头,道:“好吃。”舀了一汤匙递到她的嘴边,“娘子,你也来一口。”
薛蓉儿脸上微微变色,道:“这是你们男人吃的东西,我怎生吃得?”
韩智笑道:“壮阳的东西一般也滋阴,你的身子这般瘦弱,正该好好补一补了。”
薛蓉儿满面通红,依旧推三阻四的不肯吃。正不可开交之际,只听楼梯口一个男子粗豪的声音,道:“她不肯吃这碗虎鞭汤,不是因为它能不能滋阴壮阳,而是因为里面放了‘十香软骨散’。”
脚步噔噔,走上一个三十多岁的魁伟大汉,浓眉大眼,态威猛,一身衣服漆黑如墨,手中提着一柄青锋长剑,寒意沁人。
韩智脸上变色,汤匙脱手落下,“呛啷”一声,跌了个粉碎。他看着一步步逼近的黑衣汉子,道:“你是什么人?”双手撑在桌边,用力想站起来,但身子刚挺直,双膝酸软,又即坐倒。
黑衣汉子曲指在长剑上弹了一下,嗡的一声龙吟,甚是悦耳,道:“你可认得这把剑?”
“这是大师兄的琼林宝剑,怎么会在你的手里?”韩智连提三口真气,不料丹田中空荡荡地,修培了十余年的内力全不知跑去何处,便如一个溺水之人,双手拼命乱抓,却连一根稻草也抓不到。
黑衣汉子得意地抖了一个剑花,道:“赵复阳想做阳台宫的掌门,觉得你是他最大的威胁,便给了我这把剑,让我来杀你。”
“你撒谎!大师兄敦厚善良,心胸宽广,对师弟们一向极好,并不是利欲熏心之辈。”
黑衣汉子笑嘻嘻地望了薛蓉儿一眼,道:“赵复阳表面上道貌傲然,暗地里垂涎令夫人的美色,早就有了李代桃僵之心,啧啧…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是个男人都会动心的。”
韩智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早已乱了方寸,目光一点点移到结发三年的妻子身上,心中更是痛似刀绞,颤声道:“蓉儿,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薛蓉儿早走到一排书架前,听了他的呼唤,背对他的背脊微微一颤,脖颈一直,却没有转过身来,等了半晌,才轻声说道:“智,你不要怪我,我以前劝过你多次,让你把阳台宫掌门弟子的位置争下来,可是你不听,一定要去考什么牢什子的举人、进士?”
韩智太阳穴上的青筋别别乱跳,苦涩地道:“文武山庄,先文后武,这是韩氏祖先定下的规矩,我因为自小体弱多病,才拜入阳台宫学习武艺,这样做本末倒置,已有违祖训,你却还要我去争掌门之位,不是要陷我于不孝不义吗?何况大师兄德才兼备,正是出任掌门的最佳人选……”
“赵复阳何德何能,论才智、论武功、论文采、论人品,你都比他强上了百倍,你不做掌门谁做掌门?”
薛蓉儿的肩头不住颤动,道,“智,你死抱着老韩家的酸腐书包不放,一心就想读书出仕,可是你看看这个世界,严嵩因为做了几首好青词,博得皇帝喜欢,安安稳稳地高居相位,独揽政权;你的师伯陶仲文没念过几本书,不但出任礼部尚书,还身兼三孤,拜侯封地,大明开国以来,哪个大臣有他这般风光?”
黑衣汉子一步步地走到韩智的身前,突然长剑挥出,“嚓嚓”切断了他的两只手腕,左手一抓,把他从椅子上提了起来,长剑一横,架上他的脖子,笑道:“韩庄主,凭你的文才武学,也算难得的人才,可惜不识时务,难怪尊夫人要生这么大的气。”
鲜血一滴滴的落上苍白的衣襟,仿佛大雪天突然绽放的一朵朵红梅,艳得触目惊心。韩智痛得不住发颤,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咬着嘴唇死死地瞪着薛蓉儿,一双眸子红得似要流出血来。
薛蓉儿轻轻一叹,幽幽地道:“做女人的,哪一个不盼着夫尊妻贵,在人前风风光光、体体面面?也只有这样,才不冤了到世上走这么一遭。智,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太死心眼。”
韩智目光中的绝望越来越深,突然大声说道:“你这样讨厌我,为什么不敢回头望我一眼?”
薛蓉儿的背脊猛地一颤,纤弱的身子一阵阵地颤栗,犹如风中的一杆芦苇,过了好久都没有转过头去。
黑衣汉子哈哈一笑,道:“韩庄主,你这样强人所难,可不是君子所为啊,时候不早了,我该送你一程了。”一手拎着他的胸前衣襟,一手挺着长剑往前送出,噗的一声,剑锋穿喉而过。
方学渐看着几缕鲜血斜斜喷出,点点滴滴地撒上暗红色的书架,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正要转头去看大小姐的脸色,只听屋中“咄”的一响,张眼望去,只见韩智瘦削的身子已被高高地钉在靠窗的木柱上,一双充血通红的眸子瞪得滚圆,喉间的长剑“嗡嗡”低鸣,犹自颤动不休。
黑衣汉子抚掌大笑,道:“蓉儿,你看我这招‘白云出岫’,可还使得?”
薛蓉儿转头望了韩智一眼,明亮的眸子蓦地一暗,低头叹了一声,道:“烈哥,我可是把什么都交给你了,你…你以后可不能负我。”娇怯怯的,语带抽噎。
黑衣汉子喜动颜色,一把拥她入怀,道:“宝贝蓉儿,到了今天,你难道还不懂我的心?”
薛蓉儿哭得更加伤心,呜咽道:“你们男人家嘴上一套,心里又是一套,一个个都是见异思迁的花心大萝卜,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以后有了年轻漂亮的,哪里还会记得我这个黄脸婆?”
黑衣汉子把胸脯拍得震天响,道:“这可真是冤煞人了,我‘霹雳虎’齐烈也算江湖上堂堂正正的一条汉子,岂是那些偷鸡摸狗的小白脸可比?”凑到她的耳边,温言道,“蓉儿,你不要哭了,不要说世上根本找不出第二个比你更好看的,就算有,我也绝对不看。”
薛蓉儿“扑哧”一笑,回身在他的额头点了一指,道:“就喜欢说些疯话,堂堂正正和见异思迁扯得上关系吗?”
齐烈见到她破涕为笑,一张光洁的小脸上缀着几粒晶莹的泪珠,犹如雨打梨花、露滴海棠,说不出得娇媚动人,嬉笑着张臂把她抱了个正着,口里亲亲、宝贝,噘着嘴巴便要亲吻。
薛蓉儿伸手挡住他的嘴唇,歪着脖子道:“昨天的三个人都处理好了吗?”
“早就处理好了,割下脑袋送去洛阳,那个高云龙是福王爷的爱将,丢了夫人又折兵,这下可要心疼死了。”
薛蓉儿嘻嘻一笑,道:“上次偷袭龙四海不成,那个杀手的家属你可照顾好了?”
“早活埋了。来嘛,宝贝,让我亲一口。”
方学渐听了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原来那个敲龙四海后脑的刺客是这两人派去的,就算杀不了龙四海,也可以嫁祸给福王爷,真是一举两得,这计谋虽然简单,也够毒辣的。
他心里不停推敲,越发觉得事情蹊跷。昨天晚上派刺客杀死高云龙等三人,并把他们头颅送去洛阳,显然是想激怒福王爷,挑拨他和龙四海好好打上一架。
可是这样做,他们的目的何在?难道,这个“霹雳虎”齐烈也是漕帮的重要人物?福王爷和龙四海原本就势同水火,他这样火上浇油,就等着鹬蚌相争,好坐收渔翁之利?
薛蓉儿的小脸红扑扑的,左抵右挡就是不让他亲,问道:“西域的驼队走的是秦岭线,你说龙四海会在哪里设伏?”
“恶虎滩,那里可是个鬼门关。”齐烈抓住她的白嫩小手,叭地亲了一下。
恶虎滩位于秦岭中段,四面全是插天绝壁,只有一条羊肠小路可通,地势十分险要。山道的中间是一方五、六十亩的乱石滩,却有两条急流在那里汇合,如果事先在河的上流堵住水源,再用滚木、山石封住两边的通道,等到水量聚够,两边同时决口,不要说三百驼队,就是三千,也给冲得无影无踪了。
“在恶虎滩设伏,龙四海难免准备仓促,最多调集南洛河、泾河和你北洛河的三支人马,你和袁老头又都不肯出死力,调集的人马不会超过一千,这可有点悬……”
“这有什么悬的?袁老头负责堵死北边的道口,我的人马负责筑坝和放水,南洛河的人马由龙四海自己领着,三百堵路,二百散在山涧下游打捞救人。到了水里,还不是漕帮的兄弟说了算?”
薛蓉儿嘻嘻一笑,道:“我听说,除了王府侍卫和金马镖局,福王爷还有熊耳山天狼寨的一票人马,天狼寨的六百盗匪虽然武艺不高,却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兵,我想这时候,他们早就埋伏在恶虎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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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洛河有两条分支,南的在洛阳,北的在西安,流经的地域广阔而富饶,洛河分舵在黄河漕帮中势力最雄厚,也就不难理解了。
(2,明朝中后期,封藩的王爷勾结盗寇流氓,暗中培植势力,在地方上坐大,是一种普遍现象。
(3,据《李自成》,凡洛阳周边早熟的麦田全都是福王的田产,其数不可计。
当时,全国最大的地主占有7万多公顷的土地(一百多万亩),嘉靖皇帝的第四个儿子景王载圳在九江占了四万公顷土地(六十万亩),大学士徐阶在家乡松江拥有二十五万亩良田。全国超过万亩的大地主多达三千八百多人,一大半是皇亲贵胄和各级官僚。
在商业方面,最富有的是盐商(专卖),其次是茶商、绸缎商。专门从事商业活动的大富翁,家产超过五十万两白银的(相当于现在的亿万富翁)有十七人(严世藩语),多数是盐商。
富贵不离家,仅扬州一地,明朝出过一百六十一个进士,其中盐商子弟占了一百三十一个。举人的比例还要高些。首辅张四维便是山西第一盐商张允龄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