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学渐把包袱放到桌上,目光在店铺里扫了一遍,最后停在老板娘白皙细腻的圆脸上,笑了笑道:“就依老板娘的话,煮两碗馄饨来,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前方里半有一处好大的庄园,不知道是那户人家的宅第?”
“噢,你说的那宅子肯定是六都村头的王家园林,那里住着一群外地人,听说主人家在南京城里当着老大的官。唉,现在的世道就是这样,银子都像长了脚似的,都往那些当官人家的皮箱里面跑,我一年到头卖个一万多碗馄饨,还不够他们一顿吃的。”老板娘一边让女儿在大灶里添柴生火,一边洗锅放水,等水开了好下馄饨。
方学渐和龙红灵对望一眼,两人的目光中都洋溢着一种别样的风采,相互轻轻点了点头。他呵呵一笑,见那生火的女孩只十一、二岁年纪,身上一件青布单衫已然旧得褪尽原先颜色,姿容甚是秀美,但是骨架纤弱,显然平时营养不济,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饥一顿、饿一顿的,心中不由一阵发酸,道:“老板娘,这是你的孩子?”
“是啊,她爹死得早,就剩我娘儿俩靠这个摊子过活,虽然苦了点,就盼着能把她拉扯大,嫁上个好人家,我也算对得起孩子她爹了。”老板娘轻轻叹了口气,揭开锅盖,把馄饨倒了进去。沸水翻滚,那些馄饨上下扑腾,像一条条在波浪里不住跳跃的鲤鱼。
馄饨很快煮好,两人匆匆吃完。离开的时候,龙红灵留了一只五两重的元宝在桌上,转头瞧了一眼蹲在墙角的小女孩,她两只大眼睛隐藏在昏暗的阴影里,闪耀着少女特有的羞涩和好,笑了笑道:“你的女儿很可爱,过年的时候给她买件新衣服穿。”
两人出门上马,朝来路缓缓而行,暮色如浓雾般越积越厚,天狼星已在北方的天空张开血红色的眼睛,八只马蹄踏在石板路上,清脆的蹄声错落有致,听上去竟然是分外悠扬。两人一语不发,在离“王家园林”还有一百丈的地方停了下来。
静默了许久,看着庄子里的灯火如同天上的星群般渐次亮起,龙红灵突然扬鞭在马屁股上使劲抽了一下,喝道:“跟我来。”
方学渐看着枣红马迅捷无比地冲了出去,夜色之下就如一支暗红色的离弦之箭,赶紧快马一鞭,追了上去,口中喊道:“大小姐,要我干什么?”
“跟我学轻功。”
月亮挂在树梢头,茂密的树叶把月光分割成无数小块,费力地穿过林间的缝隙,洒在龙红灵光洁如玉的面庞之上,把她嫩白的肌肤映得竟有些透明了。
“好,上跃之时,须双膝微曲,提气丹田,待觉真气上升,便须放松肌骨…对,再跳一次。”
“大小姐,我快练了一个时辰,这样上窜下跳也有二百多次了,可是我觉得和前几次也没什么分别啊。”方学渐足尖点地,纵身一跃,轻轻落在一根树枝之上,那树枝离地两丈,晃悠几下,却未折断。
龙红灵仰头望他,嘻嘻一笑,道:“一跳两丈的轻身功夫,我足足练了三年才有小成,你这么笨,一个时辰怎么学得好?现在只能算勉强及格,时候不早,你赶快下来,我们去找那个王思文算账!”
“大小姐,今夜月明星朗,按照江湖规矩,这样的天气好像不太适合干入室抢劫的买卖,不如我们过几天,等月黑风高之夜,人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潜入,那样就比较保险了。”方学渐一个鹞子翻身,从半空翻将下来,脚掌稳稳落地。
“我们被那个姓王的坏蛋害得如此之惨,不去踢他几脚,如何解气?”龙红灵从地上拾起包袱,几把撕开包装,把那个牛头面套扔给他,“再说我们还有这个,牛头马面突然从天而降,吓都吓死他们了。”
方学渐试了一下,虽然有些紧,勉强还可以戴,转头望去,只见龙红灵已然戴上那个马面,朦胧的月光之下,一张马脸苍白得就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一般。马面之上,两只眼睛高高地长在额角,嘴巴生在下巴底下,眼睛和嘴巴之间,留下一大块一无所有的空白,丑怪无比。
“你帮我看看,有不对劲的地方没有?”龙红灵挪挪了马头,让自己的眼睛正对准两只眼孔。
方学渐用最诚实的目光为美女的身体做了一次相当彻底的扫描,最后停在鼓胀饱满的胸膛之上,经过仔细观察和认真研究,摇了摇头道:“应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只是你这样子,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匹母马。”
“这没什么,人家同样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头公牛,”龙红灵扑哧一笑,手指西南方,道:“牛少侠,现在,我们出发!”
两人把马匹留在林子里,施展轻身功夫,平地飞掠,只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王家园林的院墙外。江南人家的门户一般朝南,王宅背靠武安山南麓,坐北朝南,自然也不例外。宅子四面都有一条十尺宽的小河环绕,河岸边的院墙高达两丈,都用厚厚的石砖砌成,刷成灰青色,衬着蓝汪汪的瓦片,水洗一般。
两人拣了一个容易落脚的地方一跃过河,又轻轻一纵,听得“嗒嗒”两声,已踩上院墙的灰瓦。借着月色,只见前面十余丈外并列着两栋高峻楼台,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院墙之下栽着许多石榴和芭蕉,两人滑下地来,放轻脚步,沿着一条卵石小道前行。小径两旁栽着各式花草乔灌,假山怪石错落其间,弯弯曲曲地横过几条花径,尽头处都有一间亭台。
风中隐隐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方学渐深吸口气,心脏怦怦乱跳,心想:乖乖不得了,这座后花园只怕有六、七亩大,如果种地,每年能打多少粮食啊?就算有钱,也用不着这样浪费吧?
两人走上一条雨廊,穿过一个荷塘,距离左首的楼宇只余二丈,当下更是蹑手蹑脚,惟恐弄出半点声响。沿着墙脚绕到楼角,只见楼上楼下灯火通明,两个丫鬟靠在门前说悄悄话,窃窃私语,听不真切,说到有趣处,也是掩口轻笑,绝不敢大声喧哗。
方学渐张目望去,只见楼前花栽阆苑葩,山叠岷峨怪石,也是偌大的一座庭园,用六尺高的院墙围着,中间一个圆洞门与前面相通,远处屋宇层层,灯火扶疏,也不知有几进几重。
龙红灵向他做个手势,两人悄悄退回楼后,互望一眼,方学渐见她又做了一串不知什么意思的手势,正待询问,却见她纵身一跃,腾空跳起,自己头顶突然一沉,已被她狠狠踩了一脚。
龙红灵借着一踩之力,身子高高跃起,一个“细腰巧翻云”,手掌已然搭上二楼的窗台。腾空再翻,堪堪攀住三楼的窗沿,正想再来一个“飞鹤冲天”上到屋顶,然后用“倒挂金帘”钩住滴水檐,就可以像江湖夜行人那样窥探动静了。
调匀呼吸,正提气运劲的当儿,房内突然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文儿,你从父亲任上回来,只带回这一万五千两银子?我记得他当江西布政使的时候,每年还能带回五万多两银子,现在官做大了,怎么银子反而少了呢?”
那声音轻软之中带股磁性,颇有威势,口音与本地人相差甚大。龙红灵不敢再动,当下屏气凝,听屋中之人说些什么。
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道:“娘,真的只有这么多,爹说了,他上任没多久,人头还不熟悉,倭寇又闹得凶,上面查得紧,虚报军饷这一块也不能做得太过分。”正是在冰溪楼上遇到的王思文。
“哼,他上任不久?这个兵部尚书也做了一年多,上半年拿回二万,我体谅他赴任不久,没路头赚钱,现在倒好,下半年一万五,让我这上下一百五十三口在这个鬼地方喝西北风吗?肯定是那个狐狸精把银子都藏起来了,不把我放在眼里,迟早要找些苦头给她吃!”
“妈,姨娘她,人其实蛮好的。”
“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这叫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上拿甜言蜜语哄你,暗地里恨不得放条毒蛇咬你几口。喏,这是五百两,省省地花,过完这个年,你就二十五了,也该知道挣钱不容易。”
“知道了,妈,我去隔壁看看奶奶。”
“嗯,看了奶奶,早点去睡,晴雯这孩子面相还好,怎么到现在都没见个动静呢?妈已经和她讲过了,年关前给你娶个小妾,王家的香火可不能断。”王思文低低应了一声,出门下楼而去。
龙红灵的十根手指攀得有些发麻,一跃下地,向方学渐比个手势,朝右首的楼宇走去。方学渐等得心焦,紧跟其后,想询问几句,又怕被人发觉,只能强压心头的好。
小楼后面种着两棵乐昌含笑,枝繁叶茂,甚是高大。两人走到树阴底下,抬眼望去,只见二楼的窗子敞开着,明晃晃的灯火从里面流出来,映在枝叶上面,如穿着一件鲜亮的铠甲。
两人心头都是一喜,窗子离地一丈七、八,轻轻一跃便能上去。方学渐见龙红灵又在指手画脚地打手势,心想这次再也不能上当,不及和她招呼,双脚在地上用力一撑,身子腾空而起,不料使力猛了些,双手没抓住窗台,上半身整个暴露在窗子面前。
方学渐心中慌乱,差点呼喊出声,总算乘着回落之机,笨手笨脚地抓住了窗沿,只听屋内“乒乓”一声,张目望去,只见屋子对面坐着一个鬓发如霜的老太太,身穿富贵锦衣,两只眼睛撑得滚圆,望向自己,地下一摊水渍,散落着无数碎瓷,想来跌坏了一个茶杯。
老太太颤巍巍地伸出一个手指,点着窗口,道:“这…这…鬼啊!”脖子一歪,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