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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春草】(04-05)(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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灞桥上的柳条黄了又枯,枯了又绿,绿了又繁,弹指处却又是一年辰光匆匆

流过。桥头,垂柳依旧迎风拂动,枝叶瑟瑟轻响,就如在过去的几年中一样,

冷眼观阅这桥上车马川流,来迎去送。

此时,正有一列车队停驻在如烟垂柳旁边。刚刚被贬汝阴太守的萧炅,素衣

布履,正在拱手和几位同僚道别。

有人递上一杯桑落酒,好言劝慰:「萧兄,颍州离天子京畿,究竟还不甚远,

也算万幸。」萧炅目光落在杯中清澈酒液上,苦笑道:「贤不必相劝,这原不

是我初次贬官。只不过十几年前那一,我是西出武功,这番,嘿嘿,却是东出

潼关,还我故郡。」来送他的都是亲熟之人,自然都知他那次被贬官的缘由,便

有人道:「想兄定可东山再起。上一不也是么?」

「那一的罪名,不过是'' 不学无术'' ,此番却是贪赃舞弊,败乱法度,只

怕再无还京之期了。」萧炅嘴角上扬,益见苍黄肌肤纹路深刻。他举起酒杯,一

口饮尽,凝目注视银杯杯腹白鹤花纹,笑道:「想来此去颍州,罪臣难再有如此

精美器物。」他语意太过苍凉,一时众人俱无话可说,或低头叹息,或转眸目视

溶溶灞水。忽然一辆车中传出孩子啼哭的声音,只听有孩子叫道:「阿母,我不

要去汝阳,不去汝阳!小五儿、阿喜哥哥、瑶奴哥哥他们都不去汝阳,我也不要

去!

我们七夕还要抓蜘蛛哩!「话音尚自颇为稚嫩,想来孩子年龄太小,尚且分

不清」汝阳「」汝阴「。

萧炅苦笑道:「是我的第四个孙儿。小儿郎家不解事,倒教诸君见笑。」任

由那孩子哭泣,并不出声喝止。萧家也是河南旧族,门风清谨,这时萧炅却竟然

颓唐至此,一任孙儿啼哭失礼,众人都不由黯然。却听萧炅又道:「如今远离京

师繁华,闭户读书,未为不美。只是炅今有罪,诸君相送至此,已属厚谊,炅自

心知,快请罢。」众人皆知,萧炅是李林甫倚重的心腹。此番萧炅被贬,皆是

吉温为杨钊出谋划策,要削去李林甫的膀臂。去岁杨氏三位姊妹皆封夫人之后,

杨钊恩幸更隆,此际炙手可热,像吉温本是李林甫手下的得力干将,却也转而投

向杨钊门下,以求汲引。众人内心中确也不愿因送萧炅,而得罪于新贵杨氏。有

人顺势道:「既如此,萧兄便起程罢。我辈期见萧兄泽爱黎庶,早成美政。」便

折了柳条递与萧炅。

这时,忽然有一阵促促马蹄声响起,一骑绝尘而至,堪堪奔上桥头,马上人

手腕微扬,那马疾奔之势登时止住,桥上官员大多识马,便有人赞道:「当真好

马,奔若风雷,定如山岳。」却见那乘者翻身跃下,径自向萧炅走来。

他穿的一双鹿皮靿靴,浅绯绸袍上,由暗金细线绣成许多对鹘图案,鹘鸟意

态威猛昂扬,口喙尖利,形似长刀。那人则薄唇紧抿,双目细长,显得颇为阴柔。

他面上虽微笑着,可那笑意却似并未到达眼底。时值夏末,秦中犹自炎热,

然而众官员一见他的笑,周身肌肤上都似漾起了一层寒雾。便有人悄悄移开几步,

离萧炅远了些。

却见那人深深拱手,向萧炅道:「相送来迟,冀萧兄宽宥。」萧炅唇角微颤,

略有些斑白的髯须抖了几抖,终是笑道:「吉郎何太恭之甚也。我不再为京兆尹,

君不再为万年丞,何必如此?」吉温眉毛一挑。他和萧炅这一对旧日的冤家,此

刻同时忆起,他曾得罪萧炅,而萧炅却不巧做了他这个万年县丞的上司。那段日

子他如水火熬煎,忐忑惶恐,幸亏高力士为他周旋说和。后来他也同为李林甫所

用,二人面上一团和气,然而当初的恐惧他从不曾忘,更何况他明白,李林甫只

是看中了他罗织罪名的才能,而对有干才的萧炅,却是全心全意地倚重。杨钊借

他的计策,发萧炅贪赃之罪,他知道杨钊在利用自己,就像当年的李林甫一样。

然而他不介意这样的利用。

此刻萧炅以失败者的坦然和落寞,动提起那段使他耿耿于怀的历史,吉温

却不再感到愤懑。他微微一笑,注满酒杯,清浅笑容带着胜者的淡然讥讽,那讥

讽因其淡然,而格外有味:「温曾为兄属官,如今想来何其有幸。昔年得聆兄训

诫的那些时日,当真令温怀思不已。」他姿态恭谨,双手捧杯,杯中酒液微微荡

漾。

萧炅喉结动了一下,最终接过银杯,执杯道:「吉郎,我昔日做户部侍郎,

曾为尚书左丞严公挺之逐出,你可知是甚缘故?」吉温一愕,他知那是萧炅平生

极为尴尬之事,却不料萧炅此刻竟然自揭伤疤。饶是他心性细密阴毒,也猜不出

对方用意,当下含糊道:「听说是文字争执。」萧炅哈哈笑道:「甚的文字争执!

以我才学,焉能和严公有甚争执?吉郎你当真抬举我。那是因我将《礼记》

中的伏腊二节日读成伏猎,严公道:'' 焉有伏猎侍郎?'' 故而逐我出省。我当时

很是记恨,自谓非无才识,何必非要读古人的书。如今我终于得闲,从此长日漫

漫,深柳堂中,落花影里,闭户读书,正好补一补我少年出仕,不学无才的缺憾。

优雅微笑,举杯饮尽。一阵风来,数片鲜绿柳叶轻轻掉落,其中一片落在萧

炅幞头上。他伸一只修长右手,轻轻拂去叶片,这无意间的小小动作,流落出的

姿态却清贵如昔,似春风中的玉树,一摇一曳间,都带着清华旧族独有的、难以

磨灭的灼灼光彩。

吉温有些艳羡又有些嫉恨地望着萧炅,那珠玉般的光彩是他终生无法企及的。

他是吉顼的侄子,叔叔虽然曾在则天皇后朝为相,且是首开返政李唐之议的

唐国大功臣,但他生前没能给予他们子侄辈任何提携臂助,死后,亦只得到了被

睿宗追赠的一个虚衔。吉温独力从卑微的新丰县丞做起,向上艰难攀爬,谄事媚

附所有他遇到的高官显宦,才终于有了穿上五品浅绯官服的这一天,而他萧炅只

为姓萧,便比他省了千倍气力,年少为官,一路高升。

不论有意无意,萧炅只用「少年出仕」四个字,就深深地刺痛了他,那四个

字提醒着他自己浅绯袍服下暗藏的无尽委屈和窘迫,它们永远不见天日,就如自

己从不能真正为人所重的命运。

他咬一咬牙,笑道:「说来我还有件薄礼要呈献太守。」他不经意似的咬重

了太守二字,从袖中掏出件物事来。

当即有人轻声道:「噫,磨喝乐么?」「这般华彩贵重,倒是珍奇。」却见

吉温取出的正是一尊磨喝乐,雕的是一个白胖童子,身着荷叶色衣裙,颈带璎珞

项圈,手执一枝初绽莲花,童子笑口张开,齿白唇红,极是惹人怜爱。那童子周

身光华流溢,肌肤细腻温润,原来这磨喝乐却不似时俗以蜡烧制,竟系纯以象牙

雕镂而成。童子手中所执莲花则是同色玉石雕就,而颈中璎珞亦是真正宝珠串成,

颗颗珍珠一般大小,灿烂晶莹,眩人眼目。

萧炅盯着那尊珍贵已极的磨喝乐,也不由有些怔住:「这……」

吉温得意于众人的反应,此时他的笑意才算真正到达眼底。但他极快地掩了

那抹笑意,道:「太守门庭高贵,自非眼浅之人,我能送的,太守只怕都瞧不入

眼。我思来想去,当真只有这件物事,太守或者用得上」他转脸看一看那辆

发出孩儿哭声的车,「送给孩儿玩耍,小儿郎家想必欢喜。」

众人都不由得有些发愣,吉温这分明乃是有备而来,送这礼物,则是讥嘲萧

炅,此去再无大用,只能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却见吉温目光流转,在众人面

上俱扫了一扫,众人虽有不平,却一声也不敢出,心底只觉煎熬,只盼这位不在

刑部供职、却深谙罗织经的郎中不要再看自己。吉温笑道:「众位,我这薄礼却

不好么?」便有胆小些的附和道:「想吉郎选这礼,该是用尽了心思,好极,好

极,另出新意。」

萧炅自已会意,拿着磨喝乐瞧了瞧,真想将它投入桥下一川流水之中,却终

究是不能,他涩然笑道:「也好」话犹未已,却见远方又有一队车马缓缓行

来,拉车的皆是稳健肥牛,更有武士骑马当先护卫,武士所乘俱是万中无一的大

宛良马,七宝鞍鞯在明媚日光下光华夺目,队列井然整肃,速度整齐划一,在桥

下渐渐减速,一齐停住。便有人掀开当先那辆车的青绮车帘,扶下一个人来。那

人缓步上桥,华丽衣裾为夏日河上清风拂展,便如黄昏来时慈恩寺塔上笼罩的半

幅绚烂暮霞,如云如锦。

众人不消看清那人的模样,只看这阵势,已知是当朝宰相来了,只齐齐叫一

声苦,恨不得将身子化作柳叶随风飘开。一个魔王吉温,已让众人大感吃不消,

如今他旧日「人」李林甫竟也来了。

却见李林甫由儿子李岫扶着,慢慢走来,连吉温在内,众人连忙施礼。李林

甫花白头发一丝不乱,腰间数枚紫玉带銙明润斑斓,足下编线履子不染点尘,还

是养尊处优的台阁宰辅模样。他垂老的身影如一尊孤绝挺立于天地间的神像,如

此傲然而又如此高华,这灞河上的濛濛水雾,紫陌中的滚滚红尘,竟似不能沾惹

他半分。

他随意抬一抬手,笑道:「今日我原为私交而来,既非在鸾台凤阁,大伙儿

不必多礼。」温和如春阳的目光稍微一转,掠过吉温面庞。

那一瞬间吉温只觉得好静。潺湲的灞水不流了,栖于翠柳枝头的黄鸟白莺不

叫了,沿河茂密草花丛中相逐相戏的彩蝶不飞了,四野农家的袅袅炊烟停止了飘

动,连远处缭绕秦岭起伏山脉的缥缈云雾都似乎停滞了。他便不觉抖了一抖,牙

齿发颤,不由自地低下头去,腰也微微弯了弯。

他听见自己垂死挣扎似的,从喉底发出滞涩的声音:「仆射来送萧兄,真是

情深意厚,体惜臣僚。」李林甫笑容温煦,道:「吉郎不是也来了么?若论情谊,

吉郎又岂不深不厚。」吉温只觉他似乎字字皆无所指,又似乎字字皆有所指。他

此生还从未遇见过任何一人,能像李林甫这般,即使在亲他重他之际,都能让他

生出战栗和畏惧,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更别提此时他们都已心知,他背叛了他。

吉温颤抖着道:「仆射过奖。」有人乘势笑道:「既是如此,不若咱们暂且

退下,留仆射与萧兄叙话。」便告辞着离去,李林甫也不挽留。

也只在片刻之间,喧闹人声便如河岸风烟,悠悠散尽,独留桥上李家父子,

与萧炅家人。萧炅这才趋前两步,握住李林甫的手。

他先前面对诸友,是颓废沮丧,面对吉温,是气度不改,此时见到这与自己

相交三十载,亲重自己有如手足的恩相,才真是真情流露,低声道:「相公,仆

是戴罪之身,何敢劳你鞍马烦劳,跋涉相送……」一语未尽,喉头哽咽,已是说

不成话。

李岫的嘴唇抖了抖,默然退到一边,极目遥望灞河流水滔滔东去,但见天水

相接处细若一线,渺渺茫茫,愈远愈微。他寂寥地想着,此刻与父亲话别的萧炅,

很快便要消失在比那流水尽处还远的连云山岭中了吧?他眸看了下父亲,忽然

觉得他的身影从未有如此日之孤单。

李林甫反握萧炅颤抖双手,也低声道:「你放心……我说过,我定要救你。」

直到此时,他凝重若山岳的姿态,方才有了一个缺口,一线漏隙,如山腹石

扉悄然洞开,隐隐漏出清冷雾气。他嘴唇颤抖,话音也有些飘忽,不知是情思触

动,伤感难抑,还是自知缺乏履行这诺言的底气。

萧炅摇了摇头,苦笑道:「仆射……不必再为我多费心机。」他瞟了一眼斜

倚桥栏、若有所思的李岫,郑重道,「我的心意,仆射素所知晓。还望仆射多多

保重,努力加餐,自爱自身,来日勿令儿郎辈有……黄犬上蔡之叹。」李林甫和

萧炅都非饱学宿儒,然而这秦朝名相李斯失宠得罪,终于被杀的凄凉典故,自来

做过宰相的,却无一个不知晓。李斯被腰斩之前,曾拉着儿子的手哭泣,自叹如

今欲求昔日牵犬擎鹰,与子们出上蔡东门嬉戏玩乐的时光,也再不可得。这话

若是出自旁人口中,不啻为恶毒诅咒,李林甫定要大怒,然而此刻由他最为倚重

的部属说来,他只觉其诚,只觉其哀,只觉其惊心动魄,只觉其雷霆万钧。寒意

如渭水秋风席卷而来,沁入心肺脏腑。

他怔忡片刻,郑重道:「你的心,我自然是明白的。我在朝中多年,根基深

厚,想杨家子究竟还动不了我咸宁赵奉璋揭发我的'' 罪状'' ,那赵太守的下

场你也见了,御史台还不是杖死了他?汝阴也不算远,我还将时常给你写信,长

安有什么时新玩意儿,我也遣人给你送去。」

萧炅苦涩一笑,道:「举目见日,却不能见长安。谁谓长安不远?倒真是对

不住了,恩相,我此后不能时常在你门下,为你倾尽绵薄……」他连连摇头,终

于泣不成声,远望秀丽峻拔,直入云间的终南阴岭,远望凝结秦中滋阜川原灵气

的锦绣都城,远望他已看不见了的,芙蓉开遍、锦鲤浮游,犹若瑶台仙馆的曲江

池苑。这河山,真是美得让人欲断肠欲心碎的河山。他们曾共同站在咸阳原

上登高指点,谋划如何让这河山更为繁华绚丽,他们也曾在深宅内室交心深谈,

试图扼杀这盛世中所有不谐的细碎声音,然而现在他终归要先一步离他而去。

李林甫放开萧炅双手,扶住桥栏,他身体动也不动,紫罗袖口却微微颤抖,

他铁石的心肠,在今日却像初春冰雪,被萧炅的热泪与忠告融化。指上美玉戒子

因他用力扶握栏杆,而被坚硬白石擦出缕缕痕迹,他竟也不觉,只是借由石料阴

冷的温度慢慢镇定。他寂然想起,这灞桥如今另有别名,叫做销魂桥,取自江淹

「黯然销魂」的旧句,然而任凭客子游人断尽柔肠,销尽忧魂,这桥还是如此冰

冷生硬。他深深地吸气,似要将这饱含水分的灞河凉风,尽皆吸入滚烫肺腑,荡

涤多日来的烦怨和忧思。

半晌,他过头来,淡淡道:「走吧。」

裴璇坐在床上,借着银釭跳动的焰影,正在看书。她浓密睫毛投下淡淡阴影,

直显得那一双秋水般的眼眸格外黑白分明。窗外隐约传来唧唧虫声,伴着书页翻

动的轻响,愈发衬得这一室之内小小天地的安静美好。

忽然门扇轻响,有人走了进来。她知道只有一个人能这么随意出入她的房间,

下意识地便将伸直的双腿收,改成盘坐:她终究不是天生的古人,始终不曾习

惯跽坐或盘坐,独处时便每伸开了腿,放松关节。

「看的什么书?」他在桌前随意坐下。

「李翰林的诗。」裴璇并不因为这是李林甫所不喜欢的诗书而担心:他给家

中众人的自由还是很充裕的只要你别拿这些诗文典章去烦他,或者在他面前

夸耀才学。

李林甫爱她双手,因此特地下令她不必做女红针黹,这倒恰好掩盖了裴璇其

实一无所长的尴尬。她有此「特赦」,李家诸姬很是妒羡,故此这几月来她便躲

在房里读书,极少出门。李白的诗后世多所流传,妇孺能诵,于她最为亲切,她

便借了一卷抄本来读。

李林甫唇角讽刺地一牵,他想起了那个狂傲才子的模样,世人都以为他不喜

欢他,所以设法排挤他出京,却不知他诬构中伤了那么多人,这却实是受了冤

屈。李白空有襟抱,空负才思,却并没有仕宦和经济的才能,圣人早已看得清楚。

他也知道在他杀了李邕、裴敦复之后,李白曾经悲慨作诗:「君不见李北海,

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但他懒得计较,因为不值

得。

文章做得漂亮的人,除了苏珽和张说,还没有谁能真正掀起什么风雨波澜,

张九龄不能,李邕不能,李白也不能。他老了,他要把力量集中在值得用的地方。

听说李邕临死前口鼻流血,曾咬牙切齿地说,要在奈河桥头等他。李林甫忽

然想,他真的会在那里等他么?那么三庶人会不会,韦坚会不会,李适之会不会,

皇甫惟明会不会,赵奉璋会不会?

焰影飘摇,他忽觉眼前诸般桌案器物都如映在水中的虚渺倒影一般,荡漾起

来。他定了定神,瞥见裴璇惊诧的脸色,才察觉自己无意间将那几句诗念了出来。

李林甫笑了笑,道:「他的诗究竟满朝夸说,想必是有真味的,读一读也无

妨。

不过我看,库部王郎中的诗更好。「

这王郎中便是王维。他此际官阶虽仍不高,但他三十年前年少登第,风姿郁

美,才调无伦,更兼出身太原王家,曾教西京诸多闺阁少女动心,裴璇也听李家

年纪较大的女子说过。王维十五岁奔赴长安,少年时代便是诸王座上佳客,被众

多豪右视为师友,几十年来仕途蹭蹬,并不得志,文名却流播两京,举国敬慕,

是以裴璇一听便知他说的乃是王维。

李林甫夸王维,本是因为王维在华清宫温泉曾奉诏和过他诗,对他有所赞颂

无论真心与否在他眼中自是胜过那不识时务的李白。但他却不知王维的

诗,在后世被极大程度地神化和模式化,诸多论者们一提到他,便是满口「禅意」

「画意」,裴璇上学时便死活听不懂,时常腹诽,心道所谓禅意怕也都是人

云亦云罢了,当下笑道:「看也看不懂的,好多字都不识得,无事凑趣罢了。」

此时刻印刷虽已出现,却多只用于佛经,普通书籍还是靠人抄写,她看那些不

甚整齐的繁体字本就糊涂,何况古人又有许多异体字,她这种「腹内草莽」的人

自然为难。有时她甚至暗自认同李林甫「苟有才识,何必辞学」的说法:搞政治,

只要懂得人心懂得世情就好了,学那些千八年以前的典籍干什么?

李林甫见裴璇神色不似作伪奉承自己,也不由得一笑,适才的诡异联想却仍

是盘绕脑中不去,使他神思昏昏。裴璇见他

?最?新?度?

神色有些异样,问道:「仆射,我换

一盏热茶来?」

李林甫摇手:「不必了你坐过来。」

裴璇依言挪过,却忽然被他拦腰抱在怀里。她吃了一惊,有些紧张:被迫侍

奉他也有二十来次了,但每次和他作这样亲密的接触时,她还是时常生出些微恐

惧和抗拒。

然而她很快察觉,他并不像要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他将头埋在她的颈中,她

感到他呼吸的热气。他竟将身体大半的重量压在了她的身上,他疲倦得如此沉重。

「仆射,你……」「嘘。」他轻声道。

他信任她。他看得出,这个小女孩儿虽然曾经当面忤逆他,却恐怕是最不会

对他造成伤害的一个。在浊世中,在朝堂上,这就是那种最为他所轻鄙的、耿直

而善良的,张九龄、严挺之式的性格但是在闺闱之中,这样明亮洁白的天性,

却令他珍视如宝珠。

当然这珍视也是隐秘而谨慎的。他不会对家中的女人们彻底交付、诉说他的

信任,她们距离他的生活太近,能够触碰到他太多的细节。这太危险。他曾和武

惠妃同谋:那时他心里甚至有一丝丝轻视,轻视皇帝的不谨慎,他竟能让这个武

家的女子影响他那么多。

于是他只是嗅着她鬓发肌肤间的香气,握住她柔嫩小手,淡淡地道:「有些

累罢了今天萧炅走了,我去送他。」裴璇蹙了蹙眉,显然不甚清楚这消息的

意义。

李林甫有些好笑地想,他也是真的累了,居然会和这么个痴娇女孩儿家说起

萧炅来。他决定用一种最浅近的方式告诉她:「你知道朱雀天街上铺的细沙么?

那就是天宝三年,萧炅做京兆尹时,下令从浐河运来,铺在路上的。「

果然她眼睛瞪大了。「那他可真是一个好官。」

裴璇做学生时相当不爱学历史,对天宝六年之前的唐史本不甚熟,平日也就

不敢谈及,生怕被人看出她不是当世之人的破绽来。她只模糊听说从前朱雀大街

上都是灰土,雨后尤其泥泞,因道路难行,皇帝常常被迫下令罢朝。后来便有了

这层「沙堤」,官民受益,盛赞萧炅的做法,只是近几年来大家渐渐习以为常,

也就不大说起。

李林甫微微一笑:「是呀。」他伸手抽出她绾发玉簪,她一头如瀑青丝登时

流泻下来。他再度将头埋入她漆黑秀发间,一声不响。

忽然「剥」地一声轻响,床头银釭灯焰一跳,灯花爆了开来。

裴璇本已有了些困意,朦胧中却感到,李林甫拢住她后背的手重重抖了抖。

她迷糊地睁开眼,看着他伏在自己肩上的斑白头发,心中渐渐浮起一层稀薄

的怜意。

他像她的敌人,也像她的父祖,然而此刻他甚至也像她的孩子。她柔声道:

「是烛花。」然而李林甫终究无法继续安睡。他忽然站起身来,对着案头菱花镜

台整理衫绔,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

裴璇推开窗格,只见明月在天,清辉如洗,李家池台楼阁浸在溶溶月色中,

褪去了白日的华贵艳丽,惟余一片清雅温柔,他却不知向哪个方向去了。她听见

花木暗影里有宿鸟为他脚步所惊,扑棱棱乱飞,满庭花草的芳馨,似乎也为他的

匆匆步伐荡开一角,越发迷幻而不真实起来。裴璇不由轻叹一声。

却不知此刻,那孤独的老人,心中也在和她想同样的问题:若不能得一夕之

安寝,不能尽一日之欢笑,那么蟒袍玉带,丽服高馆,究竟又有何趣味?

所不同的是,这个问题,于裴璇只是瞬间的幽幽一叹,而于李林甫,却是他

始终在努力弹压、却久已猖獗于他心底的恶魔。他尽可以除去任何他不喜的人,

但对这无时不在,无法可除的心魔,他终归是无能为力。

「这促狭鬼!」杨钊恨恨地把虢国夫人遗下的帕子摔到几上,自语道,「勾

起人的火来,又说要进宫谒见宅家!」

逼走了萧炅,他在府中得意庆功,当然也不敢张扬,为免惊动了李林甫,也

便只请了今日有暇的杨銛和虢国夫人。杨銛新得了皇帝赏赐的照夜狮子马,急着

府试骑,留下他与虢国夫人相对。虢国虽与他同姓,按唐律绝不可有私情,且

她又是有夫之妇,但虢国自少女时便与他有些说不清的交谊,这私宅之内,自也

无人敢多发一言。二人先饮酒后赏花,这花正是京中盛传的「杨家红」,太真妃

匀面时手指染了朱红口脂,印上花瓣,来年花开,花上犹有嫣红指印痕迹,故而

皇帝亲为起名一捻红,又云杨家红。杨钊摒退了仆婢,二人赏的也不知是那珍贵

牡丹,还是别的什么,正赏到情动处,渐次入港,虢国却忽然挣脱出来,说:

「宅家令我今夜宫中去哩。夜禁将至,我不能迟。」杨钊又气又笑道:「倒来诓

我!你是何等样人,贵妃称姊,天子呼姨。你还怕宵禁?何衙何司的金吾卫敢阻

你车马?」然而虢国一径抽身走了。

杨钊恨了一,又拾起帕子来闻帕上的幽微暗香。那帕子材质轻薄,但在夕

阳下流溢光华,隐隐勾勒出花卉图案,杨钊略奇,拾起帕子对光细看,才见出那

帕上以暗线绣成盛放牡丹模样,瓣蕊历历分明,绣工精巧难言,不由啧啧赞道:

「这等稀罕物事,我竟也不曾见过,可知圣人赏她的不知还有多少。」心头一时

暗暗猜想,她承皇帝恩幸时,该是何等娇媚模样,那曾为他手指所挑的乳蕾,在

她生过孩子后色泽略显暗沉,却比从前更为丰润,它们是否也会在皇帝的手中发

硬发烫,挺立绽放;皇帝已经老了,他的手已经不再有力,再不像昔年的临淄王,

控缰勒马,挥剑挽弓;他的手现在只能题诗作画,拨动紫檀琵琶,为玉环的歌舞

伴奏,或者捶动羯鼓。那双手曾将整个大唐的山河牢牢握在掌中,但现在他

有点好笑地想怕也只能把她们几姊妹胸前的山峰握在掌中吧?然而他知道,

虢国夫人会装作好像被那双已生了褐色暗沉斑点的手,揉搓得情迷意乱,她甚至

一定会羞红了脸,恳求皇帝不要如此威猛。

其实,她会脸红,倒真是天下一大奇事。自从十四岁她和邻家少年借着元夜

赏灯,金吾不禁的机会,过了那风流一宵之后,她恐怕早就不知羞耻为何物了。

这小娼妇!他啐了一口。如今也是个人物了!诸王奉承,四方赂遗。就装得

似模似样,礼义贞洁!

帕上甜细幽香,正是虢国身上常有的馥郁香气。他每次问她熏的什么香,她

总是用纨扇掩了脸,娇笑不答。此刻他躺在银平脱围屏后的清凉玉簟上,头枕着

珊瑚枕,鼻端嗅着她用过的旧帕,如同还将她丰艳躯体抱在怀中,室中暖阳投入,

夏末的房中依旧闷热,床周被屏风围绕,更是热烘烘的。他方才又喝了几杯酒,

在如此醺醺然的暖意与醉意之中,他一壁嗅,一壁想,周身不觉热了起来,白皙

的脸上,额角鬓边渐渐渗出细密汗珠,那私密之处,也自稍稍有些硬挺起来。他

不由便探手入袍,向白罗袍下某处摸去,另一只手却将那帕子捏得更加紧了。

她此刻该已躺在皇帝的怀中,任他恣肆轻薄了罢。也或许她会和她的妹妹,

共同做两朵并开莲花,任他的手指和唇舌,如点水蜻蜓般来赏玩,先碰碰这朵,

再尝尝那朵……而他,一个刚刚胜利了的,凯旋的将军,却要在这里凄风苦雨,

拿着她丢下的帕子自渎!恐怕李林甫都会比他舒坦些哩!他忽然想起上在他家

中见到的那个侍妾,她的手真是白嫩美丽,恐怕没有男人看了会不喜欢。李林甫

今天想必很是烦躁,或许硬也硬不起来那么他会不会吩咐她用那双手帮他?

他已经老成那样了还能有那么白嫩的手侍候他!

他愈发觉出自己的深沉而广大的苦闷。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负气地想着:

「这帕子我便不还你了,又怎样!」越性将帕子裹住那已烫热如火,坚硬如枪的

私密处,加力套弄。他的身体越来越热,背后热汗湿透罗袍,他感到额上的筋络

在不停地跳动,这血流加速的眩晕感使他甚至逐渐体味不到下身的快感。

还真是太久没做过这事了年少时他穷,无钱娶妻也无钱嫖宿,倒是常与

右手五指为伴,后来有了妻妾,知道温柔乡中湿热紧密的销魂滋味,远非草草自

渎可比,更加疏远了这事。今日重操旧业,竟非得心应手,杨钊不由有些气馁,

况且也不甘心如此白白解决这沸腾欲望,终是疲倦地放脱了手。虢国的帕子随着

他手软软垂下而落在玉簟上,那帕上已沾了些许他兴动之际所流的透明液体。

他开声唤道:「瑶筝,宝瑟。」他决意奖赏自己一。

便有两个只着半臂和轻薄罗裙的少女走了进来。她们十七八岁年纪,一样圆

圆的脸儿,一样挺秀的鼻,颊边一样都有两个可爱的梨涡。

这是一对双胞姊妹,数月前有人献给他的。她们都有胡儿血统,肤光如雪,

鼻梁比汉女略略高挺些,但语笑姿态,知识礼仪,则一应都是汉家风范。

「脱了衣裳,就不认得她们哪个是哪个了,想必有趣。」杨钊想着,微微笑

起来。

事实也果然如此。他下身与一女交接,顺手把玩另一女胸前雪嫩山峰,旋即,

翻转身体再欲亲近另一女时,却被她娇笑道:「阿郎可错了,人家方才受过你好

一番!你这般雄风,人家那儿如何禁得,还是扰我妹妹去罢!」他转而抱过另一

女侵入她体内,然而几个下来,他终究辨识不清,只觉眼前都是雪肤秀腿,

纤颈酥胸,伸手摸去则是一例的淋漓香汗,若是有意专向那私密处袭去,二人则

是一样的轻喘低笑,婉媚娇吟,再也分不清楚。他此际头晕目眩,也便不再费心

去辨识,只专心抱定一女奋力冲刺,令一女仰卧于下为他舔吮那交接之处。

他感到自己额上青筋跳动益发剧烈,心脏搏动也越来越快,在极致的亢奋中,

他几乎已经忘却了下身至美至乐的滋味,这一方床榻,一架围屏,一间卧室,似

乎再也拘他不住。他的眼前一片光明,好像自己突然高大神圣起来,变成了驱赶

落日的羲和,每一下冲刺,都使他更加接近于前方那灿烂耀目,光芒万丈的火红

夕阳,那是一个无限广阔,无限光明的世界。

他的双手不知不觉地掐紧了瑶筝的双乳,直掐出十道深深青紫痕迹。那乃是

女郎家身体至为脆弱之处,瑶筝吃痛,几欲晕去,只能发出轻微的声音:「阿郎,

你……你且轻着些……」然而杨钊沉浸在自己的极乐中,她低婉的恳求,在他则

如足底浮尘,身外烟云。

瑶筝一头栽倒,雪白额头流下大颗大颗的汗水,她人则已昏死过去。而她身

后,杨钊终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在她体内释放出滚烫欲望。

接着,他令宝瑟为他舔舐干净,然后满意地喘息着,沉入浩茫的黑甜梦境。

我是以下注释可以不看的分割线

注:抱歉,这一里注释要做的话就太多。我债多了不愁,懒得做了(做了

也没人看吧……),反正大部分内容文里已经很清晰了。

磨喝乐这译名,是在宋代书本中出现。但唐代七夕有用蜡制作「化生」童子

的习俗,这「化生」就和磨喝乐差不多。我写它在唐代就叫这名了,似也不算太

关公战秦琼。

特别要说明的是:萧炅「伏猎」的事,是有的。他给朱雀天街铺沙堤的事,

是有的。吉温背叛李林甫帮杨钊除掉萧炅,都是有的。吉温去送他,给他孩童玩

偶,李林甫去送他,则是我编的。史官当然只有轻轻一笔「刑部尚书、京兆尹萧

炅坐赃左迁汝阴太守」。李邕死前的诅咒,也是我编的。然而人世的无情有情,

开心伤心,相知相恨,相遇相离,当然非止史官寥寥几笔可以概括。

杨国忠和几位夫人的「慎莫近前丞相嗔」,我认为老杜未必全是在指诸杨同

姓秽乱。但既然大才子杨慎杨升庵都说是「刺淫乱」,我也就老实不客气编一,

反正我对这几个男女没有对李林甫的愧疚感。

最后,王维的部分,请相信非我过誉。从经历到官衔,文中所述字字有史可

稽,除了「曾教西京诸多闺阁少女动心」一句。大笑。唐代宗即位之后,令他

宰相王缙集他的作品呈上,又赞他「天下文宗」「名高希代」。张说、张九

龄以后,他在开、天之际的文名可真是举国无匹的:)

本章写了这么多字。但我想写的其实只有一句:这河山,真是美得让人

欲断肠欲心碎的河山。

因为那河山中,有我们曾如此怀想,如此热慕的人和事。

(交流时间,请站长君暂时无视TAT该看到的人看到之后我就删去这一大

篇,深深鞠躬,请多包涵,这么久以来给站长您几位添麻烦了真是抱歉哟TAT )

我这人确乎比较容易激动,有敝帚自珍的可恶毛病,而且向来自诩考据狂,

特别是在任何关于唐人行年考证的问题上,的确是个炮仗,一点就着,这点请大

家原谅。但写文数年,自度基本的容人之量还是有的。善意的讨论是欢迎的。譬

如尤里君,当然是永远欢迎的。如果我有时口气看起来有些生硬且奇怪,那么基

本上只会是因为:一)我没能完全入乡随俗,偶尔还保留着外站说话的卖萌习惯,

这个某些同志可能不适应(我为此还让墨非君误会过),我道歉。以后说话正经

点。二)我性子急,打字也急,有些话可能没有再想一遍。总而言之,看得出是

用心看文之后作出的评论,即使和我意见不同,我从不会不欢迎(矮油,请理解

一个小透明作者的淡淡忧桑嘛亲,能有人和我讨论剧情,我已经开心死了好吗亲),

一般就是情不自禁地以打滚卖萌的口吻表示微弱的抗议而已。

我是很容易受别人意见影响。但这是我本人的选择,和任何人的评论本身无

关。责任是我自己的,文也是我自己的。尤里君也好,某仙也好,跟我说话时不

必太过谨慎。老实说,我之前混的论坛大多女生居多(所以才习惯了卖萌口吻,

汗),我确实不太清楚正常男性论坛的男性坛友之间,正儿八经地交换不同意见

时,正常或不正常范围的语气是怎样的。但总之大家都要开开心心的就是了。

以及,关于男性自渎的细节……如果不对的话……请不要大意地鄙视我并指

出。</fr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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