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们基本都认命了。邵承节这厮,分明就是一个小号邵树德,没什么道理好讲。再者,都在拂云堆祠会盟过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些许不满,注定只能藏在心底了。
邵树德冷眼旁观太子与草原酋豪们的一系列“互动”,没太多兴趣。
他在丰州召见了刺史以下各级官员,听取了一下汇报。
比如今年收成如何,提水车灌溉系统运行得咋样,镇兵与府兵们的生活怎么样,永清栅牧场的存栏牲畜几何之类。
他并不单纯是看,也在腿脚并不乏力的时候巡视一下府库,翻阅一下账目。为此,已经放假封印的官员们不得不回来,陪着圣人“过年”。
忙完这一切之后,同光十一年(92)元月中,邵树德带着银鞍直先行一步,往西城而去。
时天降大雪,百官劝阻,但邵树德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一样,抑制不住回到西城的冲动,于元月下旬抵达了西城。
※※※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细碎的雪花打在柴扉之上,从马车上下来的邵树德看着新贴的春联,怔忡许久。
似乎很久没体验过这种生活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红色的春联。
雪水渐渐融化,染上了墨汁,糊得就像那久远的记忆。
刘绣娘有邵氏老宅的钥匙,这几年她经常过来洒扫,有时候就歇息在这边。
洒扫完毕后,她喜欢登上阁楼,坐在那里遥望洛阳的方向。
她有预感,圣人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李延龄就回来了,葬在郊外。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回来了,与李延龄作伴。
她并不感到悲伤,只是有些感慨。
如果圣人也回来的话,她愿意为他打扫,就像打扫他的老宅一样,直到生命的尽头。
不过,西城这个小地方,大抵是不如陆浑山的皇家陵寝气派的吧?圣人有自己的顾虑,他也身不由己,或许没法回来陪伴故人。
邵树德推开柴扉,来到了中堂之内。
香案之上,有一层厚厚的香灰。邵家三代祖先的牌位供奉于上,就像洛阳太庙一般无二。
其实,他一度想把这里的牌位撤掉,但思来想去,终究还是眷恋故土,没有这么做。
他不想与生他养他的地方断绝最后一丝联系。
孩提时在屋后玩过家家的游戏,当他新娘的人已经忘记是谁了,只记得是个流着鼻涕的小女孩。
少年时玩打仗游戏,被他“勇烈破阵”的人也不知道在哪。或许已经儿孙满堂,或许早就埋骨荒野,或许远徙他乡。
青年时接受乡勇训练,同队袍泽似乎在一场箭雨之中,也没剩下几个了。侥幸活下来的人,他反复回想,始终记不起面容。
二十多岁时,他离开了西城,从此很少回来,直到人生的暮年。
呵,人啊。
这里明明没什么了,他却还心心念念想回到这里。
是啊,他是皇帝,他有权力让老家仍然维持年少记忆中的样貌,这是世上无数人难以做到的。但周围的一切,终究变化了。
他没有权力让乡亲们继续住在树枝泥巴糊成的草屋中,他没有权力阻止人们追求更幸福的生活。
一切终究不一样了。
绣娘默不作声地端上了饭菜,就像料定他今晚会来一样。
“很不错。”邵树德风卷残云般吃完温和地笑道。
绣娘笑了笑,将碗筷收走。
邵树德站起身,在中堂内四处走动。
先祖的牌位前燃着香烛,从来没断绝过。
他定定看着,仿佛看到了先祖披荆斩棘,开垦荒地的场景。
又要上阵打仗,又要开荒种地,过的什么日子可想而知,真的不容易。
他打开了后门,一阵冷风吹来,烛火明灭不定,香灰卷尘而起。
后院内静悄悄的。
一张小板凳放在菜畦旁,落下的积雪覆盖住了芜菁叶子。
他小时候就坐在这里,帮大人摘着冬菜。摘完之后,还要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清洗,手指冻得像胡萝卜一样。
日子清苦,以前觉得没什么值得怀念的,现在却时常追忆。
如果人生重来,当年没有跟着郝振威东行,现在是什么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