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皆默然。
能被陛下亲切地骂“老东西”的,国朝也没几个人,李延龄兢兢业业,忠心无二,即便薨了,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依然无人可以替代。
“关北千头万绪,一团乱麻,愣是让你一条条理顺了,拣选勇士、钱粮,源源不断送往前方。”
“当年打朱全忠,若无你筹集粮草、军械,仗就难打喽。”
“打下汴州之后,朕又急着东征,若无你坐镇河南,怕是又得后院起火。”
邵树德说着说着,让人拿来酒,自斟自饮。
众臣也不好劝。
一小姑娘上前,先擦拭了下墓碑,然后壮着胆子拿走了圣人面前的酒碗。
邵树德哑然失笑,又凝视起了老李的墓碑。
“大夏故银青光禄大夫、赠司空、理蕃院主事、济阴郡公食邑三千户李公讳延龄,丰州人也。学备张车,才盈曹斗。从师代北,授士关西。”
“……公忠贞至玉石比坚,谨节而松筠让操。内心腹而外爪牙,上匡扶而下邕穆。帝以忠勇推功除授昭信军节度使。到任后,甘雨随轩,灵珠赴浦。民谣五袴,家给千箱。袁扇风清,瘦楼月朗。滋王泽也,增民事也。”
“……旋值我大夏皇帝初创乾坤,才磨日月。变家为国,授轩录以称尊。取地为疆,执黄图而作帝。公以因随折杖,俄逐挥鞭。遂步龙沙,皆归凤阙。”
“……公英才卓秀,器度恢弘,除理蕃院主事。潜修厥德,安人济众。仁政俱行,宽猛兼济。戢彼干戈,用兴民利。”
“……金门玉阙,服紫施朱。禄食万钱,位兼一品。有子三人,长曰忠,除南衙枢密承旨,允文允武,能孝能忠;次曰乂,除凉州别驾,卷舒夷夏,慑伏顽凶;次曰仁,除长沙令,以恩及众,使民忘劳。”
“……人至灵兮无定常,石至坚兮无恒在。寿不永兮而皆伤,荣不长兮而可毁。贞妻在室,贤子当门。既失藏舟,难留去箭。死谁不伤,生谁不羡。已达幽关,又何悲恋。为椁工石,穴山餝金。礭乎不拔,线古贞今。壬年寅月,庆厚祥深。天长地久,永保徽音。”
“建极十二年正月二十四日记。”
“老李……”邵树德最后抚摸了下墓碑,叹息一声,道:“走了。”
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松柏苍翠的墓园,问道:“那边的几户人家……”
“陛下,一共八户人家,都是李公子孙招募的庄客,耕种祭田,守墓洒扫。”王溥上前说道。
“好。”邵树德点了点头,策马而走。
众人依次跟上,往大安县而去。
※※※※※※
篝火之旁,欢声笑语不断。
农家杖翁咧着缺了大半牙齿的嘴,端着酒碗,目光追逐着大夏圣人。
少年郎们几乎是听着圣人的传故事长大的,此刻盯着远远游弋的银鞍直武士,恨不得立刻被圣人选中,加入此军——事实上,丰州每年都有一些弓马娴熟的少年被选到洛阳,充当宫廷卫士。
女人们不断回忆着圣人的“传说”,羞涩地看了看低开的衣襟,满怀期待。
一道道酒食被端了上来。
烤得滋滋作响的牛肉、抹了蜂蜜的鹿肉、煮得喷香的黄羊肉……
邵树德敬了几圈酒后,已是微醺。
没办法,酒不醉人人自醉。看到父老乡亲,心情愉悦,一不留便喝多了。
“牛大!”邵树德看着一垂垂老矣的田舍翁,涨红着脸,笑骂道:“当年随郝振威一起东行,你他娘的跑到振武军就不见了踪影,现在可后悔?”
乾符末,牛大曾是西城镇兵,随军出征,后来失踪了。一度都以为他死了,可谁知这厮竟然溜了,且居然没被军法处置,算他命大。
“悔死了。”牛大也喝多了,叹道:“当时听闻家里婆娘偷汉子,心中一急,就跑回去了。”
众人听了哄笑不已。
牛大也不嫌丢脸,又道:“回去后,正待宰了那对狗男女,却发现他们卷了细软跑了,也不知死哪去了。”
众人笑得更厉害。
邵树德也乐不可支。西城认识的人不多了,再过些年,怕是一个相熟的都没了。
他本来十分惆怅,不过这几日看到家乡的后生们对他十分崇敬乃至崇拜,心情又好了起来。
是啊,有传承的。丰州出了个邵皇帝,人人与有荣焉。
别的不说,那随处可见的提水车就帮了大伙许多忙。没有这玩意,丰州能耕作的地方不太多,因为自流渠不多,取水困难。但有了水车,良田数量暴增,大安县也有了一万余户百姓,已是远近闻名的大县。
光这一点,就足以让家乡父老们感激不尽了。
邵树德之前还去过九原县,后面会去永丰县看看,听闻都人烟稠密,即便这些年不断向外移民,但都没有跌破一万户。后套平原这片沃壤,确实名不虚传。
“你们——”邵树德抓起酒碗,发现只有浅浅一个底,一愣之下并未在意,道:“朕之桑梓,朕愿意看到你们生活富足,安宁无忧。满饮此杯。”
“满饮!”众人纷纷高呼,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邵树德坐了下来,面前已摆好了几块切得薄薄的黄羊肉。酒碗也被接过去了,又是浅浅一个底。
“你阿婆教的?”邵树德瞟了一眼小姑娘,问道。
“是。”小姑娘专心致志地切着黄羊肉,小声说道:“我想去洛阳看看。”
“洛阳有什么好的。”邵树德摇头失笑,道:“你阿婆的心思啊,算了吧。回去后,我让你见见皇后,让她收你当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