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绎在二堂逛了一圈,忽觉不对劲儿,四下一扫,心头咯噔一下,马上返身赶到前衙。就见门廊下支着一张桌子,桌上铺了红布,摆了文房四宝,一个负责记礼的账房先生正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打瞌睡。
张绎低头看了看空无一记的礼簿,不禁有些心头发慌:“不会吧?无论怎么样,他们也不会撕破脸皮,连我大哥的生日都不来吧?”
二堂上,吴父和项父热情地聊了一阵儿,忽然瞥见大堂上摆设的四桌酒席却还空无一人。吴父不禁皱起眉头,对项父低声道:“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呀,你看!”
项父往堂上一看,也不禁紧张起来:“这什么意思?连知府大人寿诞,他们都不来了!”
“噤声!”吴父赶紧叫他放低声音,又往四下一看,道:“戴同知也没来!”
项父道:“抛开他土司身份不谈,他还是知府大人的直属下官,他敢不来应酬一下?”
项父说着,游目四顾,忽地看见了叶小天。叶小天坐在廊下靠边的一张席旁,东张西望,十分悠闲。项父松了口气:“你瞧,那个姓叶的在那儿坐着呢。如果他们是商量好了不来,姓叶的断然也不会露面。他既然来了,戴同知也不会不来。”
叶小天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好生无聊。眼见有些女宾来到二堂,陪着丈夫见些知交好友,也有一些男宾到三堂去拜见一些本家女性长辈,干脆也站起来,向三堂走去。
张家今年在政坛上连连失利,有心借此机会大大地操办一番,借着热闹振奋一下张家的威望和士气,所以特意提出众官员士绅要携带家眷。叶小天尚未娶妻,但在他心里也真没把哚妮当成一个身份低贱的侍妾,所以今儿把她也带来了。
如今眼见自己在前边受到孤立,叶小天有些担心哚妮,便向三堂赶去。
哚妮头一回陪着叶小天出席这种活动,受宠若惊,很是精心地打扮了一番。
她穿一件高领团花银绫对襟小袄,下着凤尾裙,发髻梳成桃心髻,除了耳下两粒明珠,再无饰物。一双柳眉似弯弯细月,脸上搽着若有若无的淡淡胭脂,温婉秀美,状极娇妍。
她这般气质容貌,在满堂女宾中出类拔萃,甚是引人注目。有人好,便问起她的身份,得知她是叶推官妾室,便有人看她不顺眼了。
这些权贵夫人,即便当初很貌美,如今毕竟大多过了中年,结果今天偏偏蹦出个水灵灵娇嫩嫩的小婊咂,抢尽她们的风头,那心里能是滋味儿么?再说,她又是个妾,居然和她们这些夫人同席而坐。更可恶的是,她还是叶小天的女人、张家的对头。
酒席还没开,一桌妇人嗑着瓜子儿闲磨牙,一个妇人便似笑非笑地道:“难怪呢,一个下贱的妾室,也能登得这大雅之堂。瞧这小模样儿,准是一肚子的狐媚手段,会哄男人开心!”
另一个妇人拿手帕轻轻一挥,懒洋洋地道:“也不好说,没准人家男人更厉害呢!姐儿爱俏嘛,爱的什么俏?床上的功夫俏嘛!要不然,能让于监州那么青睐?”
众妇人恶意地吃吃笑了起来,哚妮挺拔着腰杆儿坐在那里,听出她们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却还是一副笑不露齿的模样,只是颊上浮起两抹难为情的红晕。
坐在哚妮上首的一个妇人端着茶水,扭着已经满是赘肉的腰肢揶揄地道:“回了家啊,可都得看紧喽。这种小浪蹄子,可千万别叫她接近你们家男人,要不然呐……哎哟!”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觉得手肘被人撞了一下,一杯茶水都泼在了脸上,登时尖叫一声。
叶小天怒气冲冲地出现在桌旁,哚妮一见,慌忙站起,怯怯地道:“老……老爷……”
叶小天一把攥起了她的小手,冷冷地扫了一眼满席妇人,“呸”了一声,不屑地骂道:“一群傻屄老娘们儿!”
叶小天骂完便拉着哚妮扬长而去,丢下一群老娘们儿风中凌乱……
叶小天牵着哚妮的手回到前厅,到那桌靠廊角的酒席旁,道:“你坐下!”
哚妮不安地道:“小天哥,对不起,我……我不想给你丢脸的。”
叶小天余怒未息:“那些臭娘们只是见不得别人比她好!别理会她们,你陪我坐这儿好了!”
外地来的宾客那一席,展凝儿和表哥已经赶到。此时见到叶小天,凝儿顿时心中一喜。
不过一见叶小天拉着哚妮的手,两人那副亲昵的样子,展凝儿虽然早知哚妮是叶小天的女人,可毕竟未见过二人亲热的场面,心中登时泛起一抹酸意,噘起嘴儿扭过了头去。
她穿着一身男装坐在表哥身边,再加上院中乱哄哄的,叶小天根本没有看到她。
这时吉时已到,知客上前高声宣道:“有请老寿星!”
喜乐齐奏,锣鼓飞扬,张雨桐搀着穿了百寿图长袍的张胖子缓缓走出来。
这时候,席中众宾客突然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一个个面色十分紧张。
张胖子瞧他们惊疑不定的样子,恼怒地厉声喝问:“都吵什么?”
御龙脸色铁青地缓缓站起,见消息已在众宾客中迅速传开,根本瞒不住了,沙哑着声音道:“方才……前头传来消息,说于监州和众土司乘马而来,经过府门……”
听到这里,张胖子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了,他疑声道:“经过府门?”
御龙额头冒出了冷汗,微微俯身道:“是!他们经过府门,往……东山去了。”
项父跳起来,怒不可遏地道:“今日知府大人过大寿,他们浑若无事,竟然跑去游东山!游东山也就罢了,还特意乘马自府前经过,这不是打知府大人的脸么?”
真是猪队友一只!张知府本就已经羞得无地自容了,他又补上这么一刀。
张知府胸膛起伏,拼命吸气,却只是张着嘴巴,一口气也吸不进去。就见他怒突着双目,嘴巴翕张几下,突然推金山、倒玉柱,轰隆一声倒了下去。
张雨桐、张绎、御龙、项父、吴父等人,急急抢到张胖子身边。
叶小天也从长廊角落里站了起来,默默看着围拢成一圈的那些人,再看看那些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贺客,最后从窗口把目光投向了正厅内,那里边摆了四席酒,但空无一人。
“这脸打的,真是狠呐!”叶小天暗暗叹了口气。他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当于珺婷决心向张家的至尊宝座发起攻击的时候,就再也没有退路,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只是……她似乎总能找到最恰当的时机,把她要做的事做到极致。
“爹!爹!你醒醒,爹啊……”这是张雨桐凄惶的声音。
“快掐人中!快掐人中!”这是御龙的声音。
叶小天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
叶小天的预感不幸成了事实,张胖子没有“又晕倒”,这一次他倒下就再也没有站起,他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他的生日,从此成为他的忌日了。
有人呆若木鸡,有人仓惶离去,有人东奔西走,有人号啕大哭。
丧乐哀婉地响起,还是原班人马,只不过从《生日歌》变成了《安魂曲》……
混乱中,叶小天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走过去,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啊?你……”
凝儿俏巧地白了他一眼,道:“干嘛像见了鬼似的?”
哚妮惊喜地冲上去,握住凝儿的手,道:“凝儿姐姐!”
展凝儿微笑着拍了拍哚妮的手臂。叶小天笑道:“不似像见了鬼,只是乍见仙子谪凡,有些惊讶!”
凝儿轻哼一声道:“贫嘴!说得好听,这么久不见,也不见你捎个信儿给我。”
叶小天苦起脸道:“忙,实在是忙!知你安好便放了心,提起笔来说些不咸不淡的废话又有何益?”
凝儿嗔道:“你总有道理讲。什么叫不咸不淡的废话?女人家就喜欢听!”
叶小天道:“我是实在人呐,你希望我像戴同知一样么?”
话音刚落,背后一声轻咳,戴崇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叶老弟,背后说人,不厚道啊!”
戴同知含笑道:“啊!两位姑娘,一位天真烂漫、一位英气勃勃,俱非庸脂俗粉呐!”
哚妮和展凝儿一起扭过头去,只用眼角余光鄙视了他一眼。
戴同知泰然自若,对叶小天道:“于监州正与众土司在东山游赏,我们一起过去吧。”
张家的人已经全都去了后宅,商议如何办理丧事,前面只有几个知客张罗。客人们已经走得七七八八,有些与张家关系极亲近的,则站在那儿窃窃私语、唉声叹气。
叶小天见状,也知道此时不宜再待在这里,便点点头,邀上安公子、凝儿一同出了府衙。
戴同知盛邀安公子同游东山,而安公子因为身份敏感,自然婉言谢绝。凝儿见叶小天要去东山,刚刚见面,却不舍分离,便道:“表哥不去,我去。我不是安家的人,不用顾忌。”
“张铎死了?”于珺婷愕然看向前来报信的耳目。
众土司哗然,他们故意从张府门前招摇而过,就为了削张胖子的脸面、打压张家的威望,只是没想到张胖子这么不禁气,居然活活气死。
张胖子痴肥无比,身体负担极重,一气之下,诱发了心肌梗死一类的毛病才当场丧命。
于珺婷道:“逼张铎服软、让位,倒没什么。他这一死,反倒与我等不利了。贵州各府土司皆有首领,只恐我等咄咄逼人,他们兔死狐悲,会出面干涉,那时不免弄巧成拙了。”
众土司听了不禁议论纷纷,有人赞成“趁你病,要你命”,不管不顾,先逼张雨桐上表朝廷,主动让知府位给于监州的;也有赞成不为所动,按原计划,层层推进的。
于监州听得心烦,吩咐道:“都不必说了,你们先回去,寿诞可以不去,葬礼却不可不去。先看看他们张家什么打算,最好那张雨桐主动服软,他若执迷不悟,咱们再见机行事罢!”
众土司答应后纷纷下山,于珺婷立于山顶小亭之中,眺望远处知府衙门,心中思绪不定。
叶小天和戴同知、展凝儿三人登上东山。山上的酒席已经撤去,只有小亭中于珺婷面前的那张石台上还摆着一套茶具,另有一盘洗好的甜瓜。于珺婷手托着香腮,正若有所思。
“监州大人!”戴同知和叶小天同时向她施礼。
“你们来啦!”于珺婷轻轻起身,脸上漾起一抹甜美的微笑:“展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展凝儿拱手道:“于姑娘好!”她看到于珺婷明艳动人,心中醋意顿起,所以脸色不虞。
于珺婷看到叶小天,本有些忐忑的心情忽然平静下来。有他呢!只要没把天捅个大窟窿,这位教主大人应该就能扛得住吧?不过,不和叶小天建立一种更亲密的关系,如何保证在紧要关头,叶小天不会弃她而去?
于珺婷的目光不期然地落在展凝儿的身上,偏偏这个女人来了铜仁,这可是一个强劲的对手!有她在,岂不是少了许多接近叶小天的机会?
叶小天三人都在石桌旁坐下来,于珺婷幽幽道:“我虽有取代张铎之心,却并不想他死。现如今张铎暴毙,倒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戴崇华皱起眉头道:“监州大人怎么优柔寡断起来了?我认为,咱们可以趁张铎暴毙,立刻发动攻势,逼张家少爷逊让知府之位。难道监州大人打算白白放过这个好机会?”
于珺婷轻轻叹了口气:“此事不急。张雨桐不可能尚未料理父亲的丧事,便迫不及待地上书朝廷,请求敕封他,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应对!不管来日如何抉择,恐怕一场腥风血雨都在所难免。你俩是于某股肱心腹之人,今后依赖你们的地方甚多,还望两位大人竭诚扶助!”
她这话是对叶小天和戴崇华两个人说的,一双眸子却定在叶小天脸上。展凝儿对于珺婷的眼异常敏感,那是一种依赖的目光,她绝不会看错!
一个女人,在最疲惫、最彷徨的时候,最本能地想要依赖的男人会是谁?更何况于珺婷本是很强势的女人!她凭什么会在真情流露的时候,对叶小天表现得如此依赖?只能是因为一个女人的本能!再加上于珺婷年近双十芳龄,尚未婚配,他们两个朝夕相处……
“这个妖女不会看上他了吧?”展凝儿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危机感。
戴同知端着茶,轻轻抿了一口,沉声道:“我戴家,早就和于家绑在一起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监州大人不必担心,戴某已是破釜沉舟,绝无犹疑!”
于珺婷向他嫣然一笑,复又把眸波盈盈一转,投注在叶小天身上。
叶小天知道这是于珺婷要他也表个态。格哚佬部出山,立足提溪,只是叶小天的第一步,以后他依旧需要于家的鼎力支持,两家的利益诉求是一致的。
目前的局势容不得半点妇人之仁,一旦让张家翻盘,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里,叶小天慨然说道:“于监州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坚定地站在监州大人一边!”
于珺婷欣喜地道:“好!你我同心,其利断金!”这个你我,也可以理解成她和戴同知、叶小天三个人,但她柔柔的目光只凝注在叶小天一人身上,已然生起戒心的展凝儿看在眼中就不会那么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