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推官是没有独立衙门的,但在知府衙门里单独辟出了一个院落,作为推官办公的所在,衙内称之为刑厅。『地址发布页邮箱: ltxsba @ gmail.com 』李经历领着叶小天进了刑厅大门,叶小天刚一进去,便愕然站住。若不是大门上就挂着一块漆迹斑驳的“刑厅”招牌,他几乎要以为误进了某个农家院舍。
要说起来,这刑厅的大院其实不小,和整个衙门的格局一样,都是前院办公,后院居住,而且主要属官都要携带家眷住在衙门里,所以这刑厅其实就是个机关大院。
但是再怎么生活气息浓厚,也不该形同农舍吧?要知道这前院可是用来办公的所在。
叶小天迟疑着走出几步,就见一个穿开裆裤、头上剃个茶盖头的小家伙蹲在地上拉了泡屎,扯着嗓子喊娘。旋即就有一个胖大妇人走过去,用铲子往地上一铲,很麻利地把那砣屎往菜地里一丢,然后伸出粗壮的手臂,把那孩子往肋下一挟,开始替他揩屁股。
叶小天看得眉眼一阵乱跳,李经历却是见怪不怪,向那妇人大声道:“江家的,经历、都事、照磨几位大人都在么?快去把他们都叫到大堂,新任推官老爷到了。”
那妇人看了叶小天一眼,惊道:“这位就是新任推官老爷?天呐,推官老爷居然如此年轻。”一边说,一边急匆匆离去。
李经历陪着叶小天一边走一边介绍:“这婆子是江经历家里的婢妇。本府刑厅事务不多,属官只靠俸禄,生活难免拮据,再加上原任于推官不大过来,所以便连这前院都被他们占了。”
叶小天听了暗自挠头:“原任推官默许他们把院子全占了,我这新任推官一到就让他们腾房子腾地,岂不成了一个恶人?”可这牢骚他又不能对李经历讲,只好捏着鼻子忍了。
李经历领着叶小天绕过一片菜地,转过几排晾晒的衣裤和被单,喝退了一只汪汪乱叫的土狗,便来到了刑厅正堂所在。
正堂的大门半掩着,李经历伸手一推,便是一阵令人牙酸的尖叫。
叶小天往大堂上一望,就见大堂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桌椅,肃静、回避牌也见缝插针地竖在桌椅中间,上边落满了灰尘。叶小天顿时瞪大了眼睛:谁说于推官不大到刑厅来办公?看这堂上灰尘之厚,至少也得有三年不曾有人光顾了。
李经历见此模样,也觉得有些太不像话,便清了清嗓子对叶小天道:“叶贤弟,这厅中实在难以下脚,不如咱们就在外面等吧。待那几个属官到了,叶贤弟先见见他们,回头再让他们清理出来就是了。”
正说着,就见四个人拉拉扯扯地走过来,他们未穿官袍,就是寻常燕居的常服。
四人分别是计典经历花大郎,刑名经历江小白,刑厅都事章彬,照磨阳明。李经历对叶小天道:“还有一位司狱官,住在大牢那边,叫任忆冰,回头自会来拜见你的。”
李经历板起脸训斥道:“看看你们几个,哪还有一点朝廷命官的样子?把刑厅搞得乌烟瘴气,都成什么样了?今叶推官已经到任,限你们两日之内把这院厅清理出来,菜拔了,鸡轰走,狗拴好,衣服晾到后院去。还有,小孩子不许在前院玩耍……”
几个官儿唯唯诺诺,连忙退下,李经历也客气地向叶小天拱手告辞后离开了。
叶小天苦笑着对李秋池道:“先生对此一定大失所望吧?”
李秋池道:“怎么会呢?如果此地井然有序、条理分明,怎么能显出东翁的本事,怎么能显出学生的本事?谁说刑厅是清水衙门,嘿!天下间最热闹的就是司法狱讼的所在!清闲?那是因为主官无能!没有官司咱们制造官司,没人打官司,咱们可以找人打官司。东翁放心,学生一定可以把咱们刑厅变成知府衙门里最热闹的地方!”
叶小天愕然半晌,摇头叹道:“难怪人家说讼棍造机关、坏心术,教唆词讼、颠倒是非、惯弄刀笔、架词越告、串通衙蠹、诱陷乡愚,着实可恶……今日叶某方解其意。”
李秋池笑吟吟地道:“东翁过奖!”
接下来的两天,李秋池带着华云飞、毛问智来督促住在刑厅大院的众官员胥吏清理前院,打算让刑厅彻底改头换面。叶小天正好利用这两天清闲时光游一游铜仁风光,对当地的民俗民情也趁机做了一番了解,更觉得想在推官任上做出一番功绩来难如登天。
叶小天上任后,除了曾经同往提溪司公干的李经历对他有所接触,再没任何一个铜仁府官吏试图与他接触亲近,这太不合情理了。
其实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讯号,如果新官上任烧不起三把火,他今后想再烧就难了。
第三日,叶小天正式升衙。一大早来到刑厅,就见大院儿里干干净净,原本种着大葱的地方不知从哪儿搬来一块戒石,这块戒石应该是李秋池找人新刻的,“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的大字还殷红如血。
按李秋池的话说,衙门就该有个衙门的样子,如果你自己都不知庄重,谁还会敬重你?
叶推官穿着簇新的官袍,登上大堂端坐案后,计典经历、刑名经历、司狱、都事、照磨、都头,书办、门子、快手、皂隶……济济一堂。李秋池持折扇站在叶小天案右,苏循天垂手恭立叶小天案左,华云飞和毛问智也跟了来,站在叶小天座后。
叶小天让他俩跟着自己在衙门里先见习见习,回头想把他们两个也安排进刑厅做捕快,用自己的人更得心应手。况且这两个兄弟都快成家了,不能总跟在他身边做长随。
众人排衙,一一见过新任推官,满堂官属个个精抖擞,堂威喊得震天动地,胥吏衙役站得笔直。尤其是两个经历的眼儿,盯着叶小天时太热切了,就像一个打了五十年光棍的老男人突然看到一个光屁股大姑娘站在他面前,看得叶小天菊花一紧。
叶小天惊讶地看了看笑吟吟地立在案右的李秋池,一个清闲多年甚至多年不曾开衙署理过一件公务的闲散衙门,官属下吏们居然有如此气势,定然是李秋池下过工夫了。
叶小天很好,不晓得李秋池给这些人灌了什么迷魂药,居然有如此效果,真是人才啊!
不过排衙之后,官属胥吏纷纷退下,刑厅衙门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院里没有小孩子跑来跑去了,也没有刚下完蛋的老母鸡炫耀地咯咯叫,平整的院子里不再长满水灵灵的青菜,只有一块硕大的戒石孤零零地卧在那儿。
正闲极无聊,叶小天忽想起还有几件大事未做,便让书办给他一摞纸,小厮研墨,提笔写了起来。给莹莹的信,给凝儿的信,还有给京城家里的信……上次的家书已经送到家里,不过迄今为止还没什么消息,现在他再度荣升,成了府衙推官,相信说服力会更大一些。
葫县那幢豪宅他想留给家人居住,那儿距此最多两日路程,山清水秀。而且他经营葫县许久,在那里有众多的下属和朋友,家人住在那里也有人照应,应该是个很不错的所在。
华云飞里里外外地走了几圈儿,眉头渐渐蹙了起来:整个衙门虽焕然一新,但所有的人都无所事事,他担心一早排衙时那种庄严、肃穆的氛围很快就会随着这种门可罗雀的环境而消失不见。
计典经历的签押房里,李秋池轻摇小扇,正听花经历向他诉苦水,色间不见丝毫沮丧。听了许久,李秋池呵呵一笑:“花经历所言,李某已经听明白了,其实你大可不必为此担心!不错,铜仁府是土官治下,掌握重要实权的人也大多是土官,咱们刑厅衙门不能审计其财务,土民之间发生了纠纷也不会通过咱们解决。「请记住邮箱:ltxsba @ Gmail.com 无法打开网站可发任意内容找回最新地址」可如此一来,咱们刑厅就无事可做了?”
李秋池摇摇头道:“不然!李某本在贵阳以诉讼为业,你该知道,那贵阳更是土司天下,可李某在那里依旧有一席之地,为何?土民之间发生了纠纷找土司裁断,那土司之间发生纠纷呢?如果他们不想发展到双方恶战的地步,又没有一个具备足够威望的人调停,那就必然需要一个双方都可接受的地方来处断是非!那时候,他们不找咱们还能找谁?舍我其谁啊!”
李秋池张开双臂,激动地道:“这,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
花大郎听着李大状咏叹一般的陈辞,茫然地想:“用得着这么激动么?”
李秋池唾沫横飞地道:“这铜仁城中,有清浪街、清平街、太平街,三街六巷商贾云集,他们大多都是汉人。铜仁城中有一半人口是汉人,他们有了纠纷矛盾时该当如何?以前恰恰是因为于推官本身就是土舍,从未把自己当成治理万民的推官,无心为民作主。久而久之,百姓也对官府主持公道丧失了信心。我刑厅衙门落得今日结果,非是不能,实是不为也!”
李秋池目光炯炯地望着花大郎:“第一步,要让铜仁城中的汉民觉得我们是可以为他们做主的。汉民和其他各族百姓难道老死不相往来么?他们之间有联姻、有买卖、有雇佣、有合作,种种关系彼此交错。先把这些汉民掌握住,通过他们,咱们就能把更多的生意抢到手!啊!不是,我是说,可以受理更多的官司!以点带面,从三街六巷开始,把铜仁城,把整个铜仁府的司法大权掌握在咱们手中,到那时只怕你花经历要忙到废寝忘食,再想如现在一般清闲也是不可能了!“
花经历被李秋池描绘的美好蓝图诱惑得两眼放光,可他想了想,又担心地道:“真能如先生所言么?我看推官大人只是等客上门……啊!不是,我是说推官大人只是等着官司上门,不去主动查勘,恐怕……”
这花经历实在是穷疯了,而李秋池又是一向靠帮人打官司赚钱的,所以两个人虽然嘴里口口声声都是朝廷法度、官府权威,实则心里头都把这推官衙门当成买卖做了。
李秋池微微一笑:“你放心,昨日我对你等所言,俱是叶大人在葫县所为,你们一打听便知真假。你且想想,叶大人这等人物耐得住寂寞吗?我家东翁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必定石破天惊。如今的韬光隐晦,只是为了等待更好的机会,正所谓: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啊!”
花经历先是听得心花怒放,及至听到“三年不鸣”这句话,却惊道:“三年?先生且莫开玩笑,人生有几个三年?等不起,实在等不起啊!”
李秋池哈哈大笑:“三年不鸣只是引用一个典故。你放心,以我家东翁的脾气,就算是三天的冷清他都受不了。”
李秋池已经在刑厅知事章彬、照磨所阳明、司狱官任忆冰,还有刑名经历江小白那儿晃悠了一圈儿,此刻来到花大郎这里又是口若悬河地一番演讲。亏得他惯做讼师,居然嘴巴不酸喉咙不痛,连口水都不用喝。
李秋池给花经历打足了气儿便离开签押房,刚出来,正撞见华云飞走过来。
华云飞忧心忡忡地道:“李先生,这刑厅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清水衙门。偌大的铜仁府,都这么久了还没有一件事情。”
李秋池笑了笑道:“你不要急,东翁这才刚刚上任,如果咱们刑厅马上门庭若市,那才有假。我已命人在城中各处张贴了叶推官上任的揭帖,必定有人会来打官司的。”
还有句话李秋池没有说,他早就安排了后手,一旦百姓只是观望,刑厅开张超过两日还无人问津,他就主动安排人来衙门打官司。那都是他不辞辛劳寻访打听来的真正积案,只是他忙到现在,还没时间去登门劝讼。
另外,所谓“民不举官不究”虽是大多数官员奉行的一种为官态度,其实纵然百姓不告,如果主掌司法的官员发现了违法乱纪的事儿,他一样有权查办。比如说,推官有纠察风气的权力,按照太祖皇帝规定的上下尊卑制度,婚丧嫁娶过生日,不同身份的人都有不同的规格。而时至今日,僭越规矩的人越来越多,身份不够却过于铺张奢华,推官老爷就有权办你。
叶小天刚把信写好,忽然一个皂隶进来禀报道:“老爷,有客到访!”
李向荣慢悠悠地踱了进来,左右张望着,一脸好。
叶小天离案相迎,笑问道:“李兄,这是什么风儿把你给吹来了?”
李向荣笑道:“呵呵,我偶然路过这里,忽然想到今天是老弟头一天上衙的日子,所以就过来瞧瞧。啧啧,叶老弟,你这刑厅如今焕然一新,气象与往日大不相同了啊。”
叶小天打个哈哈,请李向荣坐了,吩咐小厮上了茶,对李经历说道:“小弟刚刚到任,样子总要做一做嘛。不过你也看到了,门可罗雀啊,到现在还没开张呢……”
李向荣叹了口气:“叶老弟,我就对你说句推心置腹的话吧,其实像你现在这样呢,也未尝不好,尤其是在咱们贵州为官,不容易!与其一步踏错,身败名裂,不如求个稳当太平。只要你没有被大风大浪给淹死,怎么也能混个五品六品的官身致仕荣休吧,何其美哉!”
叶小天诚恳地对李向荣道:“李兄的一番金玉良言,小弟谨记心头。”
李向荣见叶小天对他这位混字辈的老前辈异常尊重,心中欣慰,觉得孺子未尝不可教也,并不像衙中传言所说的那样:“此人脾性甚驴”!可见传言不足为信,便继续开导他。
李向荣道:“铜仁府的官不比中原,这儿掌权的各路正印官,大多是土官,都有根儿的,对你这流官自然不太亲近。这也是人之常情,你不要往心里去。这样吧,今晚为兄作东为你接风,咱们到清浪街‘客来居’小酌几杯如何?”
叶小天赶紧道:“让兄长破费,小弟怎么敢当!这样吧,今晚戌时,怡红院,小弟做东。李兄可要先向夫人请好假呀,哈哈……”
李向荣一听怡红院,眉头便跳了几下,心道:“嗬!这叶推官的私囊挺丰厚啊,怡红院一桌酒席比客来居贵了两倍不止。尤其是客来居就是一家酒楼,可这怡红院却是青楼,听他这意思,还要给我找姑娘陪宿?”
送走李向荣,叶小天便回转刑厅正堂,一个皂隶从后边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道:“老……老爷,衙门口儿有两个人,口口声声要决一死战。”
叶小天一听大喜,终于有生意上门了!他马上进了大厅,绕到公案后面坐下,把惊堂木一拍,喝道:“来啊!升堂!”
堂威喊罢,门前皂隶提了两个事主进了大堂。叶小天目光炯炯,正欲作猛虎啸林状,可他一看来人,顿时泄了气。高涯和李伯皓笑吟吟地向叶小天拱了拱手:“叶大哥来铜仁做官,却不告诉我们两个,忒也不够意思。”
高涯和李伯皓本来是葫县县学的生员,后来两人的父亲皆被朝廷封为世袭长官司长官,他们二人也就水涨船高,到了府学读书,如此一来,将来是可以被赐个同进士出身的。
叶小天听二人言语,就知道他们所谓的决斗只是戏弄门前皂隶,不禁望天翻了个白眼儿,冷哼道:“就是拜土地,还得准备仨瓜俩枣、香烛炮仗呢。你们来看我,就空着手来?”
李伯皓笑道:“叶大哥,这可怪不得我俩。不是我们不知礼敬,是实在想不到送你什么才好。不如这样吧,今儿晚上,怡红院,我们兄弟两个作东,请你喝个痛快,如何?”
“怡红院?”忽然想到不用自己掏腰包的叶小天马上笑容可掬地道:“两位贤弟快请坐,请上坐!来人啊,上茶!上好茶!”
铜仁府风景之秀丽独霸黔东,城西半里处的岭嶂山上又有一牛角洞,堪称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