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天听到这里已经隐隐猜到了些什么,不禁问道:“死了人?”
那衙役道:“是!前两日有一处地段塌方,埋了十多人。”
叶小天道:“服徭役是每个百姓应尽的义务,朝廷对死伤也有抚恤的规定,为何还这样?”
那衙役还没说话,忽然有个妇人悲愤地喊道:“大人,百姓当服徭役,小民自然知道。可是,我男人已经出了四次工,我家邻居陈二却只服了一次徭役。这次本该陈二去的,如果官府能秉公办事,我丈夫也就不会死了。”
叶小天回过头,目光已锐利如刀:“这位大嫂所言,可是真的?”
那衙役凑到叶小天身边,小声说明情况:以前从没如此频繁地征调徭役,也没同时抽调这么多人。户科的簿册混乱,只好胡乱点人,这才出现有的人多服徭役、有人漏过的事。
但徐县丞只负责保证驿路的维修、运输的调度、骡马车辆的安排,所需的一切车马人手等后勤辎重,都是由知县大老爷负责的。所以,他们……是向知县大老爷来讨公道的。
叶小天深深地吸了口气,摇头叹道:“人家牵驴你拔橛,知县大人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啊。”
叶小天已经明白了,徐县丞把貌似责任最大的事情抢到了自己手里,而对于一向不喜欢承担责任的花知县来说,这正是求之不得。可是他没想到,如此一来,所有的后勤补给事务就全都压在了他花晴风的身上。本来县里还有一个王主簿,而且这些事正该由他负责,可是以王主簿的滑头,他会接手?以花知县的魄力,他有本事让王主簿接手?
叶小天忍不住问道:“王主簿呢?病了、探亲,还是与徐县丞一并上了驿道?”
那衙役钦佩地道:“大人英明!王主簿先是与徐县丞一并上了驿道,之后因为年老体弱,奔波过甚,生了大病,现如今正在家里歇养。”
叶小天听了又叹了口气。这可好,如果云缅之战朝廷大胜,论功行赏,在葫县保障辎重运输这一块,徐伯夷必然是首功。而一向喜欢低调的王主簿有了先上驿路、复又重病的经历,一个次功也是跑不了的。作为葫县正印的花晴风纵然排在第三,也很难被人注意到了。
本来,作为一县正印,他的部下有了什么功劳,他都是首功。然而这次不同,一旦朝廷打了胜仗,谁来写述功奏章?是军方!军方的人整天接触的是徐县丞,看到的是他忙前忙后尽心尽力,这功劳簿上怎会把你花知县的名字排在前面?
可是一旦驿路出了问题呢?徐县丞很容易把原因归纠于花知县,是他保障不力,调不来足够的人手又或车马工具,我天天在驿道上吃土我容易么我?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这么简单的伎俩,花知县怎么就看不穿呢?这个糊涂蛋,被徐伯夷钻了空子,叶小天就不能不管了。花知县再无能也是他的盟友,就算花晴风一无是处,起码他这七品正印的招牌还是能给叶小天抗衡县丞、主簿两位上司提供道义名份上的帮助。
叶小天转向衙前跪倒的那些妇孺们,朗声道:“诸位乡亲,驿路塌方,你们的亲人为国捐躯,官府会对你们多加抚恤。至于说征役混乱,官府也会尽快想办法解决。你们堵了衙门,势必影响衙门办公,影响驿路运输。你们先回家去吧,三天之内,衙门会给你们满意的答复!”
叶小天在他们心中,是真正的好官、清官,能为百姓主持公道的官。有了叶小天这句话,百姓们便吃了定心丸,他们相互搀扶着慢慢站起来。那些被人花钱雇来起哄闹事的大汉不由打起了退堂鼓,他们相互递个眼色,灰溜溜地便想离开。
叶小天冷眼旁观,早看明白他们和这些死者家属并非一路人。眼见他们准备悄悄溜走,叶小天登时脸色一寒,沉声喝道:“站住!你们几个,谁都不能走!”
叶小天注意到,随着他的一声大喝,几个大汉都下意识地向其中一个人看去,显然此人就是头目。果然,那人硬着头皮站出来,对叶小天拱手道:“不知大人还有什么事?”
叶小天沉声道:“你们这些大胆刁民,与那些苦主既非亲眷,也非族人,更非保正差遣,却假他人之不幸堵塞衙门,藐视官府,可知罪么?”
领头的那人抗声说道:“大人,我等虽与那些百姓无亲无故,可是他们孤儿寡母,总要有人撑腰才能讨还公道。正所谓路不平,有人铲……”
叶小天咧嘴一笑,截断他的话道:“你们杵在这儿,这衙门口怎么平得了呢?来人啊,把他们给我铲了!”
之前曾被这些大汉辱骂甚至打过的衙役,把心一横就举起了水火大棍。
叶小天喝道:“给我打!谁敢反抗,格毙勿论!”
那些大汉本来还想反抗,一听叶小天这么狠辣的命令,不由心中一凛。叶小天的狠劲儿,他们可是早就见识过了。
这几个泼皮当下把心一横,纷纷抱住了脑袋……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打就打吧!
叶小天一看他们抱头护脑的姿势,不由轻轻摇头:“这挨打的姿势,真是没我专业啊……”
“你,过来!”眼见那些衙役打得兴高采烈,叶小天唤住了方才向他汇报今日百姓闹事缘由的那个衙差,向他问道:“这些人分明是些泼皮无赖,为何你等不敢还手?”
那衙役眼见现场一片混乱,不会有人注意他说了些什么,这才对叶小天小声道:“大人,若只是泼皮们闹事,小人自然不怕。可这些人都有来头,他们……他们是戚七夫人的人。”
见叶小天一脸不解,那衙役赶紧说道:“戚七夫人,就是齐木的夫人。”
叶小天目芒微微一缩,冷冷地道:“哦?现在在葫县,齐家还有这样的威风?”
那衙役抿了抿嘴唇,对叶小天小声道:“戚七夫人,如今与徐县丞……关系匪浅。”
那衙役说到“关系匪浅”四字时,特意加重了一些语气。叶小天一听就明白了,更何况这衙役同时还配上了一种很特别很暧昧的表情。
叶小天隐约想起了那位齐夫人,虽然年近四旬,但保养得宜,皮肤白嫩,恰如三十许人。只是这徐伯夷竟然接纳了齐夫人,倒令叶小天有些意外。徐伯夷虽然人品不佳,可有才有貌,他不是一向希望能抱住某个豪门贵女的大腿,攀上枝头做凤凰么,怎么忽然转了性儿?
叶小天看着那些大汉被打得满地打滚,一个个咬牙硬抗着,便道:“好啦,不要打啦!如果这些人只是蓄意闹事,图谋些好处,问题倒是不大。可是如今云南正在开战,他们是不是想搞乱葫县,破坏驿路运输呢?这就不好说了,如果是这样,那就是缅人奸细!”
那些大汉本以为挨一顿打就能罢休了,一听这话不由大惊。那领头的大汉马上高声道:“大人恕罪,我等只是想怂恿苦主闹事,从中占些便宜,绝对不是缅人的奸细。”
叶小天笑容可掬地道:“奸细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奸细。你们是不是奸细,可不能听你一面之词。来人啊,且把这些人押进大牢,等候本官慢慢审问!”
“是!”那些衙役们轰然应诺,也不管那些泼皮无赖如何叫骂,只管抓起就走。
叶小天这才叫人打开正门,施施然地迈进府门。许多胥吏衙役忽然看到走进来的那人,不由纷纷呆在那里:“叶典史?不是说他得罪了朝廷上的大员,此去必死无疑么?”
叶小天微笑着举步向后衙走去,不用问,花知县一定在二堂,说不定还是在三堂,以免听到前边吵闹。常言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以花晴风习惯性的鸵鸟心态,他必然如此。
李云聪从户科里兴冲冲地出来,他新官上任,费了一番工夫总算把户口簿子清理得有些条理了,正想去向徐伯夷邀功报喜,不想刚走出来,便看到了叶小天。
李云聪大吃一惊,手中捧着一摞户口簿子“哗啦”撒了一地。
叶小天站住脚步,微笑道:“云聪兄,看到我就这么吃惊吗?”
“啊!啊……典史大人,您……您没事啦?”李云聪结结巴巴地问道。
叶小天笑眯眯地道:“我能有什么事?南直隶各位大人很赏识我,都想要我留任南京,可我实在是放不下葫县呐,所以就回来了。”
李云聪突然清醒过来,撒腿就往衙外跑去,看那仓惶的样子必是向徐伯夷报信去了。
花知县并不在二堂,叶小天皱了皱眉,举步又往三堂走去。虽说前边闹得很凶,可躲在二堂也够了吧?至于么,居然藏到后宅去。叶小天站在门口,见院中有个小丫环行过,便向她招招手道:“烦请通禀一声县尊大人,就说叶小天求见!”
那小丫环脆生生地答道:“老爷出府了,奴家也不晓得几时回来。”
此时,叶小天归来的消息已经在县衙疯传开了,经过最初的震撼后,许多人本能地开始分析起叶小天归来后将要引起的一系列变化。如今徐伯夷在王主簿的默许和配合下,已经把葫县牢牢掌控在手中,叶典史就是回来了又怎样,这种情况下他还能翻盘么?如果说这两位大人同时有吩咐下来,那时自然还是要遵从徐县丞的吩咐,对叶小天就只能搪塞了事了。
那小丫环来到雅夫人身边,禀明叶小天要见老爷。
“你说那人叫叶小天?”苏雅一听不由喜上眉梢,激动得两颊都飞起了两朵绯红的云彩:“他果然回来了!快!马上请他到三堂,奉茶伺候!”
“哦!哦哦!好的!”那小丫环飞也似地跑到三堂门口,哪里还有叶小天的身影?
叶小天听说花知县不在,又不知他几时回来,总不能一直等在那里,便折身返回。他想先去典史房看看,走过两排房舍,迎面正碰上周班头和马辉、许浩然急急赶来。
一见叶小天,周班头便激动地哽咽道:“大人,您可回来了!”
叶小天一看周班头那身装束,眉头便是一皱,沉声道:“老周,你被调去茶房了?”
周班头泪花闪闪,道:“是!典史大人被捕送南京后,我等旧人就遭了殃!”
叶小天冷笑道:“这徐伯夷整人还是没有半点新意,来来去去就只这么一招?”
徐伯夷这一招的确不新鲜,却是官场上惯用的手段:让你靠边站。
叶小天被人解赴南京后,徐伯夷本来就是他的上司,这时又兼了他的职务,动他的人、占他的地盘、抢他的权力,自然易如反掌。可是在此之前,他为花知县营造了大好局面,让这位县太爷趁机抓回了一部分权力,培养了一些心腹,而这些在这几个月中已然损失殆尽。
这位知县大人如今被老谋深算的王主簿和阴险狡诈的徐县丞戏弄于股掌之上,掌握在他手中的权力几乎是被他双手奉送出去的。权柄一失,聚拢到他麾下的人哪里还禁得住徐伯夷软硬兼施的手段,十成中倒有八成就这么转换门庭,投靠了徐伯夷。
叶小天的脸色一沉,缓缓地道:“我才离开数月,葫县却已是翻天覆地啊。传令下去,八班九房,前衙候见!”
周班头和马辉、许浩然分头行动,向各科各房传达叶小天的命令。众胥吏衙役正在交头接耳地揣测着叶小天回到葫县后可能引起的一系列震动,忽然就有叶小天的命令传了下来。
不是三班六房,而是八班九房,叶小天这道命令把整个县衙所有人都囊括了。命令一下,所有人都离开自己的签押房,纷纷向前厅大院儿聚集过去。如今县令、县丞、主簿大人全都不在,山中无老虎,小天称霸王,不去能行么?
众人齐集前衙,因为人数太多,客厅里容纳不下这么多人,所以大家都站在院子里。
叶小天也不用人请,大剌剌地走上石阶,目光一扫,泾渭分明:人群很自然地分成两块,徐王一派的人数最多,另外一派的人数就显得很单薄。
叶小天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眼,朗声说道:“本官受奸邪构陷,被捕送南京问罪。可是本官一心为公,并无任何把柄可抓,故而官复原职,重返葫县了!这一去一回,也不过就是小半年的光景,怎么如今的葫县却有这么大的变化?可谓翻天覆地啊!”
叶小天清了清嗓子,又道:“记得本官初到葫县上任时,我葫县衙门在百姓们中间毫无威望。后来,在本官大力整顿之下,我葫县官府声威大震,开始受到地方百姓的敬重与爱戴。如今这是怎么了?才小半年的光景,又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嗯?”
眼见叶小天这番话大有煽动力,工科司吏吴伽雨暗觉不妙,马上挺身而出:“典史大人太过危言耸听了。你刚回葫县,还不了解我葫县情形,怎么就得出‘过街老鼠’这般结论?”
“啪!”吴伽雨一语方了,叶小天已经一个耳光扇了过去。吴伽雨头晕目眩,愣了半天才捂着脸庞悲愤地叫了起来:“大人怎能随意殴打下属,卑职究竟做错了什么?大人今日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卑职一定要向县丞大人申诉,向典史大人讨还公……”
“道”字还没出口,叶小天又是一脚飞起,吴伽雨闷吭一声,像半截麻袋似的摔在地上。八班九房那么多人全都看呆了,谁也没想到叶小天刚刚吃了一个大亏,却不夹起尾巴来做人,还敢如此嚣张。
叶小天可没想那么多,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他打人也没有那么复杂的目的,就是为了替周班头、马辉、许浩然这些饱受排挤打压的旧部出口气。
叶小天瞪着虾子般蜷缩在阶下痛苦呻吟的吴伽雨,冷冷地道:“你问本官凭什么打你?就凭云南那边正在开战,为了保障驿路运输,徐县丞赤膊上阵,亲自守在驿路上,夙兴夜寐,不辞辛苦。王主簿为此累出了毛病,不得不在家歇养。而你,身为工科司吏,却在衙内逍遥自在,分内之事没见你做多少,倒管起本官的闲事来。你这么能跳,老子不踩你踩谁?”
叶小天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向人群中一扫,冷冷地道:“皂班班头是谁?给我滚出来!”
皂班班头曲欣的脸腾地一下胀得通红,叶小天说话也太不客气了,站出去就成了“滚出来”;不出去的话,皂、快、捕三班衙役都是叶小天这个典史官的直接下属,他点了名自己却无动于衷,可不让这浑人又找到了整人的借口?
无奈之下,曲欣只能忍着恶心走出去,捏着鼻子认帐,脸皮发紫地道:“卑职……皂班班头曲欣,见过典史大人。”
叶小天手一扬,吓得曲欣急忙捂住了脸颊,但他随即就发现,叶小天并没有扇他,而是把手指头杵到了他的鼻尖底下:“你他娘的这个班头还要不要干了?连衙门口儿都守不好,你还有脸当班头儿?对了,我记得皂班班头本来是朱图,朱图呢?”
原皂班班头朱图马上应声而出,眼泪哗哗的:“典史大人,卑职在此。”
叶小天看了看他胸前那个正圆,圆圈里绣了好大一个“仓”字,这可怜孩子……叶小天叹了口气,问道:“你现在守仓房呢?瞧你那点儿出息,男子汉大丈夫尿唧什么?”
叶小天信手一指,曲欣赶紧向后仰了仰头,闪得慢了,这一指头就能把他的眼睛杵瞎。叶小天道:“朱图,从现在起,你回皂房,重任班头一职。”
曲欣一听不干了,马上抗声道:“典史大人,卑职可是县丞大人任命的!”
叶小天乜了他一眼,道:“你要是面对那些泼皮无赖时也有这般勇气,老子也可以用你。可你这个废物,身为皂班班头,任由一班泼皮无赖在衙门口叫骂,堵塞衙门,妨碍办公,连县太爷都被他们骂了,你居然毫无作为,还想继续当班头,你长了多大一张脸?”
叶小天又指了指周班头:“还有你!你也回捕房,重任班头……他奶奶的,老子不在,老徐这都用了些什么人,一群废物!”
那新任捕房班头姜云天一听叶小天让周班头把他的官儿也顶了,这下可急了,马上跳出来道:“典史大人,我等不够脸面,可县丞大人呢?典史大人想否定县丞大人的任命不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