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叶小天由汤显祖牵线在驿馆宴请杨驿丞。01bz.cc驿丞的官儿虽然不大,可要论消息却最是灵通,尤其是要打探京里的消息,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三人房中落座,汤显祖对叶小天的事心知肚明,调笑道:“这可是你自找的,你若是对展姑娘毫无情意,怕她什么?你便寻花问柳,她管得着么?你既然喜欢她,偏又忸怩作态。人家一个姑娘,千里迢迢随你赴此,对你情意如何,你还不明白?”
叶小天脸色变了变:“汤兄,齐人之福,可不是那么好享的。”
汤显祖满不在乎地道:“虽说太祖时就定下了妻无子方可娶妾,良家女不可为妾的规矩,可是有谁遵守过了?就是那海瑞海青天,还不是三次娶妻,连讨三妾?他又不贪不占,数十年积蓄都用来弄女人了,难怪穷得叮当山响,连给老母过寿,都只能买二斤猪肉。问题是……”
汤显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一字一顿地道:“在你心中,孰轻、孰重?”
叶小天叹了口气,刚要说话,门扉便被叩响了。
叶小天打开房门,门口站着一个青衫皂靴的衙差,向房中三人一扫,缓缓道:“哪位是葫县典史叶小天?”
叶小天怔了怔,忙道:“本人就是。”
那衙差将一封火漆封印的公函双手递给叶小天道:“叶大人,吏部行文,请查收。”
“调任南京吏部提举?”送走了衙差,叶小天也没避着杨驿丞和汤显祖,当即便打开了公函,一看其中内容,不由失声念了出来。
汤显祖动容道:“谁调任吏部提举,是叶贤弟你么?”
叶小天一脸迷茫地道:“不是我还有哪个?”
“哈哈,贤弟当真是有福之人呐!”汤显祖当即拍案大笑,道:“你看我说的如何?嘿嘿,要办你的是张居正,把张居正打翻在地又狠狠踏上一只脚的那些人便绝不会动你。”
“恭喜,叶老弟,没想到你一步登天,到了金陵为官。哈哈哈,从此你我更方便走动了。”杨驿丞也站起身,又惊又喜地向叶小天道贺。
叶小天抖了抖那一纸公文,迷惘地问道:“两位,这吏部提举官,是个什么玩意儿?”
杨驿丞惭愧地道:“各司各衙的官职繁多,为兄也知之不详,任命书上是怎么写的?”
叶小天道:“说是平调。”
杨驿丞笑逐颜开,道:“那就是高升了!呵呵,说是平调,就葫县那种穷乡僻壤,能调来这石头城为官,便是连降两级,不!连降三级,都有人抢着来,你信不信?”
叶小天一脸苦笑,心中暗想:“我在贵州,可借天时、地利、人和,三年升八级,未尝没有机会。如果在金陵为官,就如同虎落平阳、龙游浅海,便有通天的本事也没得伸展了,如何做得到三年升八级?不成,老天送我的这份福气,不能要,我得想法还回去!”
叶小天主意已定,便由华云飞和毛问智陪同,去南京吏部走了一趟,领了告身和官服。次日一早,叶小天换上官服,领着华云飞和毛问智便奔了吏部。
叶小天穿着一袭绿袍,头戴展角幞头,补子上绣着一只练鹊。这是不入流的杂职文官补服上的图案,依次往上,正副九品是鹌鹑,正副八品是黄鹂、正副七品是鸂鶒,正副六品是鹭鸶。如果叶小天能在三年之内把胸前那只小练鹊变成长腿细项的鹭鸶,他这只“禽兽”就算修练成功,可以抱得美人归了。
大明的官职设置其实并不多,就连从朝廷领薪水的正役都不多,所以各级衙门都有大量的补役、帮办,这个就由地方官府甚至地方官个人掏腰包来养了,因此叶小天就给毛问智和华云飞置办了两套皂隶服。
他这么小的品阶,不要说尚书,就是侍郎都不会见他,甚至郎中和员外郎也无需接见。不过叶小天不知是不是因为受过张居正的特别关注,竟然得到了吏部郎中郭舜的接见。
这郭郎中对叶小天倒很客气,谈笑风生地问了问他的履历,便和颜悦色地打发他出去了。望着叶小天走出去的背影,郭郎中抚须一笑,暗想:“顾老友何等人物,却不知为何,竟与这样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结下了过节。也罢,难得他开一次口,我便帮帮他,过上两日,便设一个局,引这小子栽进去,让他从此不能翻身。”
带领叶小天去见郭郎中的是一个书办,名叫王清朔。叶小天从郭郎中的签押房出来,对王清朔道:“王书办,不知我这提举官都负责些什么啊?”
王清朔笑道:“叶提举,难怪你不晓得,咱们这吏部,本来压根就没有提举这么个官职。咱们吏部但凡有官阶的,最小也是个六品,实在没有不入流的杂官。可叶提举却是朝廷特别关照下来的,所以咱吏部破天荒为你特设了一个提举之职,在下也不知究竟该负责些什么?”
王清朔站住脚步,指着前边一幢小小的签押房道:“到了,这儿就是你的署公所在了。”
待那王书办告辞离开,毛问智道:“大哥,人家就是弄个闲职把你给养起来了。咱真不如回葫县,在那儿你官再小,也是县里的头面人物。在这里是个官就比你大,忒没意思。”
叶小天瞪了他一眼道:“少说废话,你以为我不想走?不过,总得先摸清情况再说。”
三兄弟去那处小小的签押房转悠了一圈,便出来四处游荡,走到一处门窗洞开的候见房外时,忽见里边有个七品官正襟危坐,似乎正在等着什么大人物接见。
门外廊下两个杂役望着那七品官低声交谈,其中一人道:“这不是江浦知县白弘么?”
同伴道:“可不就是他!乡间有谚:白蚁过境,寸草不生。此人一味地往上爬,从不管百姓死活,但逢灾年绝不报灾,只是一味威逼百姓纳税,害得人家妻离子散,谁想告状就被他关进大牢。他还威逼百姓给他献万民伞,是个顶着清官帽子的酷吏!这个酷吏怎么来吏部候见了,莫非还要高升?”
这番对话正被后面走来的叶小天三人听个正着。叶小天现在一门心思琢磨着回转葫县,他摸着下巴想了想,忽地计上心来,忙把华云飞叫到面前,附耳吩咐几句。
华云飞犹豫地道:“大哥,他是否酷吏,与我等何干,何必捉弄于他?”
叶小天笑道:“我正想被贬回葫县,得做点儿事才成啊。大错不能犯的,犯了可就弄巧成拙了,来点小错才恰到好处。何况这等酷吏,正该整治一番。”
华云飞一向对叶小天言听计从,听他这么说,便颔首道:“小弟晓得了,去去就回。”
江浦知县白泓在候见房里正襟危坐,心里很激动。他不惜千夫所指,一切惟以考成为重,年年获得优上的评价,如今终于蒙吏部召见叙职,高升在即,心中自然兴奋不已。
就在这时,就见一个官儿带着两个皂役走进门来。白知县刚要起身,瞧那官儿胸前一只杂职官的练鹊,那抬起的屁股又落了下去。只是虽说自己品阶比人家高得多,毕竟这吏部的衙门口儿大,他还是很客气地向这杂职小官点头一笑。
叶小天径直向他走过来,笑吟吟地道:“这位大人,等着候见呢?”
白弘忙道:“正是,正等孟侍郎接见。足下是?”
叶小天道:“哦!本官呢,就是专门负责接待候见官员的。这位大人,你要见侍郎大人,这副样子可不成!你看看,帽子歪了,袍子还有褶皱,这腰带束得也不整齐。孟侍郎最看重仪表,你这样子很失礼的……这样吧,你们两个,快帮这位大人拾掇拾掇。”
毛问智和华云飞答应一声,便上前帮着白县令整理起来,抻整衣袍、整理冠带。华云飞绕到白知县背后飞快地把他的帽子摘下来,手腕一抬,便把一只刚捉来的蝎子丢了进去,然后又往白知县头上一扣。一旁的毛问智全都看在眼里,向华云飞呲牙一笑。
“成了!这下就齐整多了。”叶小天上下打量白弘几眼,笑吟吟地点了点头。
吏部右侍郎孟大人是一个年过五旬,貌相十分威严的人,因为近日就要高升京城吏部,心情愉快,所以见了白弘,倒是很和蔼。龙腾小说 ltxsba @ gmail.com
可是才对答几句,白弘只觉头上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顿时痛呼一声跳将起来。袍袖一下卷翻了茶杯,他也不管不顾,而是手舞足蹈,仿佛跳大似的乱蹦起来。
孟侍郎目瞪口呆,慌张地冲左右喊道:“来人,快来人!此人疯疯癫癫的,成何体统?”
白知县慌慌张张地扯下帽子,一只蝎子站在他的头顶,脑门上肿起一个大包。
孟侍郎大惊失色,道:“你……你怎么把蝎子养在冠帽之中?”
白知县痛得浑身哆嗦,涕泗横流地道:“下官,啊!下官知道了,一定是他们干的……”
白知县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把他方才的经历对孟侍郎说了一遍,孟侍郎勃然大怒。
没多长时间,叶小天就站到了孟侍郎面前。
孟侍郎一问叶小天名姓,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他上下打量叶小天几眼,捻须道:“前些时日,有人赈灾义卖,解救大批灾民,那个人也叫叶小天……”
叶小天马上欠身道:“正是下官。”
孟侍郎颜色稍霁,问道:“叶小天,本官问你,缘何作弄江浦知县,在他冠内放置毒蝎?”
叶小天道:“侍郎大人,这白弘是有名的酷吏贪官。坊间有谚:白蚊过境,寸草不生,指的便是此人了。下官一时气不过,才想……”
孟侍郎拍案道:“荒唐!糊涂!不成体统!考察官员自有一定之规,你无凭无据就断言他人是贪官酷吏。你以为你是言官御史,可以风闻奏事吗?”
就在这时,吏部郎中郭舜闻讯从侧门进来,一见孟侍郎正训斥叶小天,忙在一旁站定。
孟侍郎指着叶小天道:“你是何时调到本衙的,现居何职?”
叶小天拱手道:“下官是今日刚刚调任吏部的,忝居提举一职。”
孟侍郎怔了怔,扭头对郭舜道:“咱们吏部有这么个官职吗?”
郭舜赶紧上前:“回禀侍郎大人,这个提举官,本来咱们吏部是没有的。其实是这样……”
郭舜凑到孟侍郎面前,贴着他的耳朵小声嘀咕了几句。孟侍郎不禁皱了皱眉头,小声道:“既然无罪,让他回葫县也就是了,何必安排到金陵来?你也是的,还临时编排出个提举的职位把他安排在咱们吏部!”
郭舜尴尬地道:“大人误会了,下官只是觉得……觉得……”
郭舜一时也想不起合理的解释,心中却在暗恨:“这个叶小天,还真是个惹祸精!不知何故得罪了镇远侯府的顾三爷,这才刚到吏部,又得罪了孟侍郎。我这里才想好一桩事情,可以把这小子陷在里边,还没等实施呢,他先闯上祸了。早知他是这么一个不安份的人,我何必绞尽脑汁,还怕他自己不找死么?”
孟侍郎不耐烦地向郭舜摆了摆手:“罢了,这莽撞无知的人就不要安排在我们吏部了。”
孟侍郎转向叶小天道:“为你增设提举一职,不合朝廷体制。你这样不知所谓的人,我吏部也容你不下。你这么喜欢办贪官酷吏,去刑部吧!”
孟侍郎拂袖欲走,忽又冷冷地瞥了叶小天一眼,说道:“那江浦知县,本官会查查他!”
看到叶小天的时候,刑部主事杨富贵愣了半晌。他还记得这个人,这个叶小天虽然官儿小到了极点,可是他曾与当朝首辅张居正牵扯上了关系,所以被他们刑部当成了一个烫手山芋,一直丢在馆驿里不理不问。他眼看就要把这人忘光了,怎么……他又来了?
叶小天笑吟吟地把告身递了过去:“杨主事,这是吏部的行文,下官如今调到刑部来了。”
杨富贵仔细一看那时间,惊得嘴巴大张,“咔”地一声差点儿下巴脱臼,不由吃惊地道:“你……你本来在吏部任职?才一天,就调到我们刑部了?”
杨主事拿起叶小天的那份告身,便去见员外郎钱顺了。为了安置这么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吏部、刑部一众大员们居然如此煞费苦心,也算是一件闻所未闻的事了。
钱员外郎转了转眼珠,说道:“你去吏部那边打听一下,我去找郎中大人商议商议。”
杨富贵去了不大的功夫,就急匆匆地回来了。叶小天在吏部闹的那档子事儿已经被吏部上下当成了大笑话在谈论,根本不用找消息特别灵通的人就能打听得到。
燕郎中和钱员外郎听杨主事说明了原委,不由面面相觑。
钱员外郎恍然道:“闹了半天,是被吏部嫌弃,给丢出来的!吏部提举?嘿!他们怎么想出来的?亏得是个不入流的杂职,要不还成了麻烦。燕郎中,你看?”
燕起摆摆手,轻咳一声道:“依我之见,这件事还是交给尚书大人处理吧。”
不一会儿,燕郎中就赶到了芮川芮尚书的签押房。
芮尚书一听原委,也不开心了,暗想:“你姓孟的也太不仗义了吧?这样一个混账货色,你们吏部不要,就往我们刑部丢,你当我们刑部是收破烂的么?”
芮尚书皱着眉头想了想,道:“本衙……还有闲职么?”
燕郎中苦笑道:“大人,六部这种所在,哪有闲职啊?每个职位都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但凡有一个缺出现,立马就有一群人递条子、打招呼,能空得下来么?”
芮尚书思索片刻,说道:“得,叫他守大门去吧。本官也不是真的让他去守门,可实在没有合适的差遣给他嘛。嗯……要不,就让他做个守门掌固吧。”
……
“守门掌固?”叶小天道:“我好歹也是个官,没道理让我去当门房吧?”
杨富贵道:“是让你管门房,还管着所有守门的衙役差官。严格说来,你手底下可是有一百多号人呢,何等威风!去吧,你先到门房那边,等有了职缺,我会想到你的。”
刑部大门口,高高的石阶,巍峨的门楣,还有两只石狮,莫不彰显着司法衙门的威严。
几个百姓畏畏怯怯地靠近,看着那按刀而立的衙役,有些惶恐地道:“差……差官老爷,我们冤枉,我们要告状!”
一个衙役横了他们一眼,没好气地道:“去去去,都滚开!这里是刑部,不接案子。”
“慢来慢来,你们这是干什么?知道的说咱们这是刑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阎王殿呢!”叶小天闻声走了出来,狠狠地瞪了那几个衙役一眼。
几个衙役一看,守门掌固出来了,便无奈地道:“大人,咱们这是刑部……”
叶小天道:“刑部不就是惩治不法的所在吗?这门口儿,究竟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我可是刑部掌门!你怎么就那么多废话?走开!”
叶小天笑容可掬地迎上去,对几个百姓道:“老乡,你们都有什么冤屈呀?”
半个时辰之后,刑部尚书芮川目瞪口呆地坐在公案之后,两侧拄杖而立的衙役们一个个低着头,肩头耸动,努力忍笑。一群百姓围在公案前面,七嘴八舌地诉说冤屈。
一个脸上有痣的青年人控诉道:“青天大老爷,我冤枉啊!我压根没偷看她刘寡妇洗澡,她怎么能告我有伤风化呢?还到处造谣,败坏我的名声!我还没娶媳妇呢,这不是坑我呢么。”
一个年过三旬、风韵犹存的妇人道:“你敢说你没偷看?大老爷,我当时正在屋里洗澡,刚脱光了衣服洗屁股,一抬头就看到他贼眉鼠眼地在窗外张望。”
有痣青年不耐烦地道:“别扯淡成么?我是上树打枣来着,谁偷看你了?青天大老爷,我家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每年能结几十斤枣,那枣又脆又甜……”
刘寡妇截口道:“你还说你没撒谎?这才几月份,你们家的枣树就结果子了?大老爷,他说谎,您派人去了一看便知……”
另一人道:“你们俩这点事就不要劳烦大老爷了,他就看你一眼又怎么了?又不少块肉!大老爷,您还是先办我的案子吧。我家养的大肥猪,不知道让哪个挨千刀的偷走了哇……”
又一个人不耐烦了:“这点屁事还来劳烦大老爷?大老爷,小人这案子是这么个事儿,我那老父亲是由我和我兄弟两个人轮流奉养的,本来约定了,一个月一轮换。可今年闰四月,小民跟兄弟商量,这闺四月一人养半个月,他不干……”
芮川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一把抓过惊堂木,“啪啪啪”地拍了起来:“住口!统统住口!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来人呐,把这些人统统给我轰出去,马上叫守门掌固叶小天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