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膳楼外,舞狮队在锣鼓喧天声中卖力地表演着,四周聚集了无数的百姓,人山人海。
时辰到了,众人进了百膳楼。叶小天春风满面地向台下众百姓拱手道:“多谢各位仁人义士前来捧场,咱们这场赈灾义卖,现在就算是正式开始啦!”不料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以为接下来要掏腰包了,如同退潮一般,争先恐后地退场了。
李玄成和徐麒云坐在侧厢座位上不由哑然失笑,二楼三楼的那些闺阁千金们也被这一幕惊呆了。叶小天依旧稳稳地站在台上,朗声说道:“各位,今天的慈善义卖,一定会有一些你们意想不到的贵客前来,只是……贵人嘛,自然都是比较忙的,所以会晚一些……”
这时就见陆陆续续有许多人像黄花鱼似的溜着边儿进来,各寻座位坐下。
叶小天道:“各位,今天我们拍卖的这些东西,说贵不贵,说不贵也贵。说它不贵,是因为它不值多少钱。说它贵,是因为捐献它的人,献出的是一片爱心!好啦,义卖开始!”
毛问智双手托着一条陈旧的腰带走上台去,叶小天历数了这条腰带陪伴孟侍郎走南闯北所立下的无数丰功伟绩,以及伴随他步步高升的仕途历程,最后说道:
“孟侍郎不日就要调往京城吏部任职了。孟大人将这条伴随他一生的腰带捐献出来,希望各位善心人士踊跃出价。您的义举善行,必得苍天厚报!起价,一百两银子!”
刑部的钱员外郎和燕郎中竞相出价。燕郎中小声道:“老钱,孟侍郎对我有提携之恩,他的腰带我志在必得。你就高抬贵手,让给我吧。”钱员外郎道:“燕郎中,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论资历,我早该再升一步了,奈何上头一直没有空缺。如今孟侍郎要往京城任职,我正想活动活动,事关前程,你看……”
没想到旁边还有别人架秧子,最终,这条腰带以三百四十两的价格成交了。
买腰带的人钱员外郎和燕郎中都不认识,估计定然是哪个官员的亲友或管家。
说实话,要谋官职,三四百两银子当然不够,可这却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否则你有钱都未必能搭上人家这条线,想给人家送钱的人多着呢,人家未必会收你那一份。
如今却不然,太湖水灾,张泓愃等人四处募捐,这些官绅随便拿些破烂就把人打发了。事情到此原也没有什么,谁能想到张泓愃等人竟然“废物利用”,搞起了义卖啊。
而这些捐物的高官大员们不可能不关心一下这场事关他们名誉的义卖会,究竟有没有人买走他们所捐的物品,花了多少钱?这样一来,再想和这位高官权贵搭上线,那就容易多了。
李玄成、徐麒云等人眼睁睁地看着叶小天拿起一件件毫不起眼的破烂,经他唾沫横飞地一通解说,台下便有人不断踊跃竞价,大把的银子流水一般送上去。
张泓愃已经向酒楼紧急借调来一口大箱子,专门用来盛银子了。
李玄成和芮清行阴着脸看着台上眉飞色舞的叶小天,心里很清楚,这一次他们输定了。
这家百膳酒楼是关小坤家开的,他悄悄转身走开,找到一个管事,小声叮嘱起来。
眼见楼下义卖的场面如此热烈,展凝儿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嘴上却不饶人,冷哼一声道:“这小子,倒有些歪门邪道的本事。”夏莹莹笑嘻嘻道:“二姐,这可不是歪门邪道,这是正大光明地抢银子,被抢的人还得心甘情愿,这就是本事!”展凝儿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义卖在休息了一阵之后再度开始,展示的就是团扇、绢花、荷包、字画、绣帕等物了。
叶小天这厢刚说了一句:“这是宣城伯的爱女浅然姑娘亲手所写小令一首……”
言犹未了,台下便是声嘶力竭一声吼:“五百两!”“好!有眼力!”叶小天也不等是否再有人喊价了,马上宣布:“这首小令归你了!”
那人一身锦袍,带着两个家丁兴冲冲地上了台,把银子交给毛问智,如获至宝地接过那首写在“薛涛笺”上的字迹娟秀的小令儿。三楼一间雅间里,一个以团扇遮面,只露出一双妩媚双眸的少女轻轻啐了一口,含羞地缩回了身子,看来这首小令就是她写的了。
一时间,那些团扇、绢花、荷包、诗词,都以远比方才卖给那些官员们更高的价格被人疯抢起来。如果恰好碰到某位姑娘有好几个追求者,而每个人都不愿在心上人面前示弱退让,那价钱更是喊得人心惊肉跳。
义卖大获成功,最后摆在台上的是整整三大箱银子,张泓愃、柳君央、蒯鹏、汤显祖等人喜出望外。徐麒云很光棍地向前迎去,走到张泓愃面前,拱了拱手道:
“你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徐某佩服!依照赌约,这便请你去重译楼赴宴,向你摆酒谢罪。”
张泓愃一怔:“这么快?只是这些银两,我得先找个地方存放起来。”关小坤道:“这有何难?请这店里伙计帮忙,把这些银两先运到国子监去吧。
那儿离这又不远,还有官兵把守,可谓万无一失,便在他们库房里暂存一天又有何妨。”
蒯鹏自告奋勇亲自押运,叶小天便对张泓愃道:“张兄,可以让楼外的捕快们护送一下。”
蒯鹏向酒楼讨来三只大锁,把那银箱锁了,叫来几个力大魁梧的伙计,用绳索把那箱子捆绑整齐,吃力地抬起箱子,便往外边走去。
伙计们已经抬着银箱出了大厅走进门厅过廊,蒯鹏刚刚迈步上了台阶,关小坤快步追上来,自怀中摸出一件东西,递给他道:“方才忘了给你。”蒯鹏见是一块腰牌,也未细看上边写的什么,便皱眉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关小坤傲然道:“出入重译楼的信物,不然,你以为你进得去么?”蒯鹏冷哼一声,揣起那块腰牌转身就走。
重译楼有最好的官伎侍酒唱曲、歌舞助兴,尤其是这席酒是徐小公爷的谢罪酒,张泓愃等人更觉得与往昔酒宴大不相同。当晚众人开怀敞饮,竟是个个酩酊大醉。
次日,蒯鹏领着汤显祖、叶小天和粮商佟掌柜去了国子监,用钥匙打开昨晚存放银两的房间后,吃惊地发现三个箱子上的锁头被人撬坏,整整三大箱银两不翼而飞。
为洗脱国子监的嫌疑,田祭酒要乐司业配合,先查昨晚出入国子监的人,然后把国子监翻了个底朝天。回到失窃现场后,叶小天走到蒯鹏面前,询问昨日送银子过来的详细情形、一路上的经过以及可曾遇到过什么特别的人物。
蒯鹏懊丧地道:“我让百膳楼的伙计抬着银箱出了酒楼,邢捕头就带着十多个捕快迎上来了。国子监离百膳楼只隔三条街,我一直看着他们,一直到这仓库门口,中途就没停过。”
这时候,有两个杂役抬着一张桌子走过来,那是梨木做成的桌子,两个杂役抬得很吃力。走到这处仓库门前时,后边那个杂役忍不住叫道:“老牛,抬不动了,歇会儿。”
前边那人便停下脚步,把桌子放下,转身嘲笑道:“这才走了几步啊,又歇?
你这身子,都让你媳妇儿给掏空了吧?”
叶小天忽然抬起头,异样的眼儿直勾勾地盯着那两个杂役,嘴里喃喃地道:
“抬不动,歇一会儿。抬不动,歇一会儿……”叶小天突然一回身,冲到蒯鹏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迫不及待地道:
“蒯兄,你刚才说,你们出了酒楼之后,一直到这里就没停过?”蒯鹏见他情激动,不免有些紧张起来,连忙应道:“不错!银箱没有离肩,脚下也没停过,怎么了?”
叶小天松开双手,忽然返身向仓库里跑去,几个人一窝蜂地跟进去。就见叶小天又掀开银箱,撅着屁股探身进去,然后抽回身子,迎着窗外射进的阳光捻了捻手指,欢喜不禁地道:“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叶小天又冲了出去,等蒯鹏等人追到外边,就见叶小天正在山墙下搬砖。
他蹲在墙根底下,每拿起一块青砖都看得很仔细,然后放在一边,很快就清理出了一块地面,又盯着地面认真地观察起来。
叶小天让人请乐司业过来,乐司业又叫上管库的胥吏,赶到失窃仓库的房山墙处。
叶小天问道:“司业大人,墙下这堆砖头,是谁放在这儿的?”问过管库胥吏和众杂役,所有人一脸茫然,谁也没注意过房山墙处啥时候多了一堆砖头。
叶小天终于哈哈大笑起来:“我明白了,原来如此!”众人睁大眼睛看着他,叶小天道:“咱们先说这失窃案。窃贼潜进仓库,撬开银箱,想把这么多银子运出国子监,根本不可能。可是……如果他们只是把一堆砖头从箱子里搬出来,再摞到山墙下,那就容易多了。”见众人一脸迷惑,叶小天道:“我想,银箱在百膳楼里就已经被人调了包,换成了砖头!我们一直在想银箱是何时失窃、在哪里失窃、被偷走的银子又是如何运走的,却一直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抬银箱的人!那三箱银子重量惊人,需要四个伙计合力抬起,尚且非常吃力。怎么出了酒楼,他们就变成了一身力,沿途都不用歇歇?”
汤显祖微笑道:“银箱抬出酒楼后,他们变轻松了,那是在抬银子出酒楼时已经掉了包。”
华云飞道:“既然银子已被调包,他们何必费尽周折再偷一遍砖头?难道还有另伙贼?”
汤显祖道:“不!就是同一伙人!他们来偷砖头,是因为只要我们打开箱子,发现里边装满砖头,马上就能猜到银子是在百膳楼里已被人调包。因为出了酒楼之后蒯兄特别警觉,又有捕快押运,这一路行来,他们根本没机会再做手脚。”叶小天道:“没错!他们先是用砖头换掉真银子,然后再处理掉冒充银子的砖头,从而泯灭证据,栽赃陷害!我见那两个杂役搬桌子,力气耗尽几度停下歇息,才想到那些伙计抬银箱时就有问题。可是如果银箱是空的,飘飘荡荡的一路抬来,恐怕蒯兄和捕快们早就发现有异了。然而我们在这库房里见到的,却是空箱子,压箱的东西呢?”
汤显祖道:“贤弟方才再度检查箱子,想必就是为了验证这个问题。”叶小天道:“不错!我仔细检查,在箱中发现许多刮痕,在箱角缝里还发现一些砖沫儿。这时我才想到房山头上这堆不起眼的青砖,很可能就是用来压箱的东西。我特意把它们搬开看了看,地面的痕迹也是新的,显然刚刚堆放。而管库的胥吏和杂役们谁也不知这堆青砖的来历,结果自然呼之欲出了。”百膳楼外,叶小天几人站在那里。汤显祖怪地道:“我还是想不通,他们在百膳楼里是怎么调的包呢?那银箱可一直在我们的视线之内啊。”叶小天道:“只要能确定问题出在这里就好,至于究竟怎么调的包并不重要,只要我们在酒楼发现了那笔银子!”
乐司业眉头一皱,道:“他们调包了银子,还能不及时运走?”叶小天道:“我赌的就是他们还来不及运走!自从金陵城涌进大批难民,满街都是巡检捕快,夜里又实行宵禁,他们做贼心虚,敢轻易运银子出去?何况他们已经抹去了国子监库房里的证据,存有侥幸心理,咱们发现得又早,所以这银子还没运走的可能极大!”
这时,蒯鹏领着一票锦衣卫,气势汹汹地赶了来……蒯鹏因为兴奋,呼吸有些急促,他对叶小天道:“我把人带来了,还顺道儿通知了泓愃、老柳、老乔他们,一会儿他们就到!你说吧,咱们怎么干?”叶小天道:“怎么干?直接冲进去,搜!”
“好!”这话真是太对蒯鹏的胃口了,他马上对那些锦衣卫小校道:“兄弟们,冲进去,按照我的吩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给我仔细搜。只要搜出贼赃,我请你们吃酒去!”
那些锦衣校尉也兴奋得很,他们闲极无聊,已经很久没事做了,当即就按着刀,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进百膳楼。
“你们干什么?”一个百膳楼管事沉着脸迎上来,见蒯鹏身着锦衣百户的飞鱼服,便走到他面前,向他拱拱手,不卑不亢地道:“这位大人,你们这么大张旗鼓地上下搜查,我们还怎么做生意?实不相瞒,我们这百膳楼,可是礼部关尚书的产业,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你说什么?”蒯鹏目芒一缩,急声道:“你这百膳楼,是礼部关尚书的产业?”
那管事以为他怕了,微微露出得意之色,轻轻点了点头:“不错!”蒯鹏慢慢转向叶小天,眼亮得吓人:“关尚书,是关小坤的爹!”叶小天一听这话,猛然明白过来,如果银子是有人在百膳楼里调的包,不管他们用的什么法子,都绝对离不开百膳楼的帮助。对于酒楼的动机,叶小天等人一直想不明白。
可这百膳楼是关尚书的产业,是关小坤命令百膳楼的人做的配合,那就完全说得通了。关小坤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做,凭他狂妄跋扈、不计后果的二世祖性格,也干得出这种事来。
蒯鹏激动得脸都红了,挥舞着绣春刀大吼道:“都愣着干什么,不用理会他们,搜!给我搜,给我挖地三尺的搜!”
这百膳楼有四位管事,另一位管事闻讯从后边匆匆走出来,恰好听到先前那位管事向蒯鹏说出这百膳楼的幕后东家是礼部关尚书。这位管事顿时脸色一变,急忙又退了回去,此人正是当日被关小坤唤去密语过的那个管事。
“你们干什么?蒯鹏,原来是你到我家酒楼生事!”关小坤从后面匆匆走了出来,脸色发青地道:“蒯鹏,你带人到我家酒楼闹事,把客人都惊扰了。这个损失,你赔得起吗?”
蒯鹏抱起双臂,嘿嘿地冷笑起来:“关小坤,你果然在这里,这酒楼是你家的?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
关小坤冷冷地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和你很有交情么?姓蒯的,马上带着你的人给我滚。否则,就算你有个当镇抚使的爹,我也叫你讨不了好去!”关小坤强作镇定,其实心中已极为慌乱:“他们怎么可能找到这里来,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找过来?这要是被他们搜出银子,可就糟了!”关小坤不是什么有城府的人,别说乐司业、汤显祖和叶小天,就是蒯鹏都能看得出他此刻的色厉内荏。蒯鹏冷笑一声,道:“让我滚?可以啊,你把赈灾银子交出来,我马上就滚!”
关小坤回首对那管事道:“去!告诉我爹,就说锦衣百户蒯鹏到咱们家的酒楼闹事来了!”
叶小天在他们吵闹的时候,一直在大厅里走来走去,他从前边的戏台一直走到大门外,再一步步走回来。这时他正站在门厅处,面前是一扇坐屏,轻轻一推,坐屏竟从中分开,原来这坐屏就是门,里边就是供人暂歇的耳房。
那些伙计抬着银箱经过这里,如果在耳房中早已备下一模一样且捆扎停当的箱子,他们迅速往里面一闪,放下银箱,抬起假银箱就走,那真是不知鬼不觉。
厅中正在争吵的蒯鹏、汤显祖等人不约而同地向叶小天看去。蒯鹏忽然恍悟,指着关小坤怒道:“我知道了,我知道那银箱是怎么被调包的了!就是你!老子走到门厅时,是你喊住了我,送我一块出入重译楼的腰牌,这银箱就是你喊我回头说话的时候被你的人调包的。”
关小坤脸色一白,情大变,强自镇定下来,跳脚道:“你血口喷人!就凭我家门厅的坐屏能推开便要强栽罪名给我?嘿!这官司就算打上朝廷去,也指认不了老子的罪名!”
叶小天微笑道:“关公子,你说的固然不假,可如果我还有一个叫你无法否认的证据呢?”
关小坤对狡诈如鬼的叶小天很是忌惮,听他这么一说,心头怦地便是一跳,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有……你有什么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