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晴风赶到二堂客厅,见叶小天翘着二郎腿坐在厅中,捧着一杯茶正喝得有滋有味儿。01bz.cc他的姿态倒是从容,只是配上那身破衣烂衫,再加上满身的草茎树叶以及脸上的一道道泥痕,未免就显得有些怪异。
花晴风本想清咳一声示意自己的到来,一见叶小天这副模样,惊诧之下忘了再端架子。他快步走进客厅,上下打量着叶小天,惊诧地道:“叶典史,你这是怎么了?”
“哦!县尊大人。”叶小天站起身来,把茶碗向侍候在厅中的小丫环一递,笑眯眯地道:“劳烦小妹妹再给我沏一碗来,口渴,谢谢。”
花晴风皱了皱眉,暗道:“粗俗!”
那小丫环脸蛋儿一红,赶紧上前接过茶碗。叶小天这才转向花晴风道:“大人,青山谷外两座山峰之后就有一条大河,河水流经我县,注入铜仁大江。这条河水源充沛,只要引条支流补充到高李两寨所居的山谷,足以保证他们灌溉之用。”
花晴风一听大喜,可再听叶小天说下去,他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拂然道:“叶典史,你这是在戏弄本官么?中间隔了五座大山,这水如何引法?”
叶小天笑道:“这就是下官来找大人的原因了。开山固然不可能,时间上也来不及,可咱们想把这水引出来,却也并非不可以,只是中间涉及许多问题,需要县尊大人支持。”
叶小天显然已做了充分的准备,说起来滔滔不绝。他一口气儿说完了,把茶水一饮而尽,向那小丫环一递,道:“小妹妹……”
花晴风又是一皱眉,暗道:“俗不可耐!”
那小丫环可当不起这位年轻俊俏的典史大人一口一个小妹妹,再说……当着县太爷的面呢,要是私下叫还差不多。她赶紧抢上一步,打断叶小天的话道:“是,婢子再沏一碗。”
叶小天笑道:“多谢!县太爷府上,便是一个丫环也是如此的善解人意。”一句很平常的夸奖,把那脸嫩的小姑娘臊得脸蛋儿通红,又是欢喜又是难为情地接过茶杯续水去了。
叶小天对花晴天道:“清道、挖渠、凿石、建水车,可以同时进行。这个法子,耗时最短。至于所需人力,除了造水车的匠人师傅,其他劳力都可以让高李两寨自己出人。下官那里正在建造大宅的生苗熟悉山中情形,也可以拨一部分过去,付他们工钱。咱们县衙没钱,可以发动县里的富绅豪商们捐款。这条河道一旦开拓,不仅今年能用,以后都能用。咱们是一劳永逸的买卖,对朝廷咱们还能换来一桩大大的政绩,可谓一举两得啊!”
花晴风一听怦然心动,刚听叶小天的计划时,他还觉得这想法太过离谱,此刻听叶小天仔细分析,越想越觉得可行。尤其是叶小天提到政绩,天可怜见,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政绩啊!
花晴风沉思片刻,越想越觉得这是他争取政绩的难得机会,而且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于是拍案而起,振奋地道:“成!本县准了。开挖河渠的具体事宜,本县就全权委托你了!”
叶小天脚步轻快,满面笑容离开了县衙,嘴里还哼着小曲。分润功劳给花知县,是因为他要做这些事,必须要得到花知县的允许和支持。叶小天也不可能越过花知县向朝廷上奏折,言明开挖水渠全是他的功劳。且不说他没有上书资格,就算有,这吃相也太难看了。
……
荒无人烟的大峡谷中渐渐呈现出一幕宏伟的景象,一排巨大的水车沿着滚滚而去的河水矗立起来,被流速甚疾的水流冲刷着像风车一般旋转,而河水则被它们卷入空中,注入一道凌空架起的石质水槽。
整个工地所有的人在连续几天的摸爬滚打中,全都熬得跟野人一般,但是眼见成功在即,却是干劲十足。叶小天站在高处,欣然看着即将投付使用的高山水渠,满心欢喜。
毛问智扶着叶小天的胳膊,愁眉苦脸地道:“哎哟,腿酸得要命,从骨头缝里往外酸啊,明儿个准保下大雨。”
叶小天一呆,毛问智道:“俺小时候被王老财打断过腿,从那以后,一要下雨它就酸,雨下得越大,酸得越厉害。俺现在酸得都快走不动道了,明天肯定有大雨啊!”
叶小天忽然想起了徐伯夷,那个家伙现在还“绝食祈雨”呢。如果这场雨真的下起来,纵然解决不了干旱问题,也会令徐伯夷名声大噪,那时再想扳倒他岂非难如登天?
“只不过对他略施小惩,却成全了他的莫大声名,我这不是作茧自缚么?”想到那时候徐伯夷得意洋洋的无耻嘴脸,叶小天的眼珠微微转动了起来……
徐伯夷目光呆滞地坐在祈雨台上,他已经很多天没有洗澡了,蓬头垢面,胡子打了绺,时不时地动一动手,挠挠这儿,挠挠那儿,配着他那副形象,有点像深山野人。
县衙里负责洒扫的老卢头提着一桶水,慢腾腾地走上高台,把水倒入徐伯夷面前的水瓮。老卢头提起空桶转身要走,忽又站住,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同徐伯夷唠起了家常:“县丞大人,小人在县衙里听说,典史大人率人高山引水,水车已经尝试成功,这两天就能成功地把水运到高李两寨了。嗨,人家叶典史有胆魄,所以成就了别人能为而未为的大事啊!”
徐伯夷嘴角微撇,心中又嫉又恨。
老卢头又用关切的口吻道:“要说县丞大人你也不容易啊。为百姓求雨,绝食这么多天,那些无知的小民不知感恩,居然说大人你绝食这么多天了,都没见昏倒过,肯定是有人偷偷给大人你送吃的。还说大人根本不是为百姓求雨,而是沽名钓誉,想获得上司的青睐,求个仕途通达……因此就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去了,所以一滴雨都不下。”
徐伯夷一听,只气得七窍生烟:“我一天只吃一顿饭,撑的时候撑死,饿的时候饿死,现在老是胃疼,我容易么我?我都快混成野人了,这些混蛋还在背后说我的风凉话。哎呀!我也真蠢,一定得捱到饿死么?我饿晕不可以吗?我若是饿晕了,他们能眼睁睁看着我死?”
徐伯夷当初上任之后就开始摸底,究竟谁和叶小天过从甚密,把相关的人都打发走了,独独漏了老卢头。老卢头只是县衙里一个负责洒扫的老仆,他根本就没想过这样一个人居然也对叶小天心悦诚服,因此对老卢头肯向他通风报信,心中大增好感。
老卢头提着水桶离开高台,徐伯夷便想:“我在这儿受苦,雨又不下一滴。等到叶小天引了水去,我岂不更加遭受世人嘲笑?”
过了小半个时辰,叶小天便出现在县衙门口。
叶小天穿了一身和普通民夫一样的粗布短打扮,挽着裤腿儿,脚下一双草鞋,两条腿上全是泥巴,肩上还扛着一只锄头,一看就是参与掘挖水渠,匆忙回城,连衣服都顾不上换。
但凡看到叶小天的路人,都钦佩地向叶小天施礼招呼,叶小天也微笑着一一答礼。如此礼贤下士,更是赢得了县上百姓们的爱戴。
叶小天到了县衙门口,扛着锄头上了祈雨台,兴冲冲地对徐伯夷道:“县丞大人,下官今日试运水车,已经成功地把水运上悬崖了。哈哈,明天我就能调大河之水以济高李之旱了。”
徐伯夷心中暗恨,慢慢站起身来,向叶小天长长一揖,慨然道:“徐某求雨,足下治河,所为固然不同,目的却是一样,都是希望能解我葫县百姓于倒悬。如今足下成功在即,徐某亦心中欣然。徐某代葫县父老,谢足下大恩。”话还没有说完,徐伯夷突然身体一挺,双手还拱着,便慢慢向后倒去,然后双眼一闭,身子一仰,人事不省了……
“哎呀!徐县丞,徐县丞!快来人呐,徐县丞晕倒了,快来人呐!”
叶小天慌忙抢上前去,扶住徐县丞大叫。叶小天一边叫,一边暗骂:“你奶奶的,你是‘饿晕了’,又不是中了箭,还腰杆儿一挺。你挺什么挺?装死都不会!”
叶小天对高李两寨派来每日轮番守在祈雨台前的几个大汉喊道:“快扶徐典史到县衙里,吩咐厨下熬些热粥。『地址发布邮箱 ltxsba @ gmail.com』徐县丞多日不曾进食,可不能马上吃干的,快去。”
正在装死的徐伯夷一听这话,不由心中暗喜,同时有些深深的懊悔:“唉!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个主意?否则早就可以喝粥了,何需多受这么些天的罪!”
几个人抬起徐伯夷,匆匆奔向县衙。此时闻声赶来的百姓越来越多,把祈雨台团团围住。
叶小天一身短打扮,布衣草鞋,拄着锄头,站在高台上,正气凛然地说道:“乡亲们,徐县丞为了解除旱情,绝食求雨,以期感动上天。可如今已绝食多日,我葫县依旧滴雨未下。现在,徐县丞已饿晕过去,叶某怎么忍心让徐大人继续绝食祈雨?叶某决定:代替徐县丞,在这高台上绝食,这老天一日不下雨,我叶小天就一日不进食。”
围观百姓一听大受感动,纷纷说道:“叶典史,徐县丞求不来雨,是他徐县丞心不够诚。叶典史你劈荆斩棘、开山运水,我们都看在眼里。我们听说,这高山河渠马上就能开通了,叶大人你何必代人受过,绝食祈雨呢?”
叶小天正色道:“高山水渠所解的只是高李两寨的旱情,本县其他地方的百姓所受旱灾虽不及高李两寨严重,却也大大影响了收成。叶某是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啊!天不可欺啊,祈雨怎么能半途而废?高山水渠即将完工,叶某在不在,影响都不大了,叶某就代替徐县丞在此绝食祈雨吧。苍天有眼,一定会感念到叶某的诚意!”
叶小天说完,扶着锄头缓缓坐倒。
台下百姓感动得热泪盈眶,有些老人在儿孙的扶持下,颤巍巍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道:“好官呐!叶典史真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呐!青天大老爷,我葫县百姓之福啊!”
这些老人一跪,其他人纷纷跪倒,向台上膜拜不已。
叶小天盘膝台上,张开双臂,向着不见一丝云彩的天空大呼道:“老天爷,你看到了么?求你赐我们葫县百姓一场大雨吧!我叶小天愿意交出这条命,只求苍天开眼,下一场豪雨!”
台下百姓一听,感动得哭声一片。
徐伯夷被抬回县衙,厨下赶紧弄了碗稀粥给他灌下去。
徐伯夷佯装不醒,“迷迷糊糊”地喝了大半碗粥,这才“气息奄奄”地张开眼睛。
闻讯赶来的花晴风关切地道:“徐县丞,你还好吧?”
徐伯夷眼睛半睁半闭,气若游丝地道:“下……下官……还好,就是……觉得头晕……”
他还没说完,苏循天就急急跑了进来,咋咋唬唬地道:“姐夫!姐夫!叶典史宣布接替徐县丞继续绝食,直至苍天降雨啦!”
众人闻言皆大惊失色,正在装死的徐伯夷一听这话,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不好!叶小天此人奸似鬼、滑如鳅,他会干出这种蠢事?我定是又上了他的恶当!”
徐伯夷又气又急,脖子一歪,真个晕了过去。
天亮了,天阴着……
徐伯夷趴在窗口,像个父母出门做工,把他锁在家里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窗外。
一颗豆大的雨点打在干燥的地面上,溅起一抹轻尘。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无数颗……
大雨倾盆!
徐伯夷泪如雨下!
县衙后宅里,花晴天的脸色比天上的乌云还要阴沉。
身边香风飘拂,苏雅静静地走到了他身边,与他并肩看着天色。
花晴风沉着脸道:“怎么可能?难道老天真的对他特别眷顾?不管如何,这场雨一下,他的名声,在我葫县将无人能及了。”
苏雅蛾眉微微一挑,带些讥诮的语气说道:“那又怎么样?你是葫县正印,高山引水,你本可以亲自前去。只要你去了,他出力再多,轮得到他出风头?高台祈雨,你也可以去。你这百里至尊若是去了,轮得到他坐享今日荣耀?”
花晴风眉头一蹙,分辩道:“凡事本县都亲自出头,那还要属官做什么?”
苏雅冷笑道:“是么?你不肯去山中开渠,是担心万一失败,颜面尽失。你不肯上高台祈雨,是担心一旦再来个连月不雨,你将自讨苦吃。老爷,你做事永远是未虑胜,先虑败,只要还有一条退路可走,你就绝不肯向前一步。”
花晴风老脸一热,恼羞成怒道:“夫人,你太放肆了。”
苏雅回身便走,冷冷地道:“何必不开心呢?他立下再多功劳,你作为一县正印,也不可避免要分润些功劳。你既不曾付出,又想独揽全功,那怎么可能?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
……
叶小天躺在祈雨台上,正在做美梦。当他从春梦中醒来,突然发现自己正坐在高台上,台下黑压压的全是人群。叶小天迅速清醒过来,弄清了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但是……为啥这么多人看他睡觉?
叶小天还没有想明白这件事,台下无数的百姓一齐张开双臂,向着天空欢呼着跳起来:“下雨啦!下雨啦!”
“迹啊!真是迹啊!”
“叶典史只求了一天的雨,徐县丞求了九天都不下,嘿!”
“谁能瞒得过老天爷?老天爷心里头亮堂着呢!”
“叶大人,叶大人,叶大人……”
雨,越下越大。徐伯夷拥着被坐在窗前,头发依旧蓬乱,胡子还打着绺儿。看着屋檐下串成帘的雨水,听着邻家老汉大声欢呼的声音,徐伯夷用愤懑的语气自语:“一个人,吃了六个包子还没饱,吃到第七个,饱了。他就说,早知道这样,我直接吃第七个就好……”
他突然无法自控地冲着窗外的雨幕大声咆哮道:“你们这群蠢货,我就是那六个包子!”
大街小巷的人们都在议论着这场大雨,如果这仅仅是久旱之后的一场大雨,它或许会给人们带来惊喜,但是不会带来如此之大的震动,让人们对它如此津津乐道。
但今年筑台祈雨,而且半途换将,结果刚一换人,大雨立下的事,使得这场大雨充满了的色彩。徐县丞绝食九天,滴雨未下,人家叶典史就到台上睡了一宿,雨就下来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叶典史对天地虔诚!
水车能把水从低处引到高处,这一点很多百姓都明白,水车又不是新鲜玩意儿,打汉朝时候起就有了。可是谁也不会想到从五座大山之外的大河里把水引到数十丈高的悬崖上,再沿着山脊挖渠,把水引到高李两寨。人家叶典史就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就敢想出这样的法子,这仅仅是他有常人所不及的胆略气魄么?
于是就有一些崇信鬼的老人开始绘声绘色地讲故事,最初也不知谁提出了这个创意,或许只是一个玩笑,但是转过几人之口后,就变成了这样一个故事:
叶典史是龙王三太子转世投胎,所以洪水在他面前也得服服帖帖,风雨师也给他几分面子。就连叶小天在城中山上建宅子时推平了一座土地庙,都成了这一传说的有力佐证。
土地爷再小那也是呐,如果不是龙王三太子,换个凡人谁敢去推了他的庙试试,早就遭报应了。可人家三太子身份地位比土地爷高,三太子相中了那块地方,土地爷当然得搬家。
花晴风率领葫县的士绅豪商赶去大峡谷,主持启动这场盛大的工程,而叶小天则赶去与高李两寨百姓一起庆祝这个盛大喜事。至于徐县丞么,徐县丞病了。
徐伯夷这一次不是装病,他连憋气带窝火,再加上此前受了八九天的折腾,真的生病了。即便没生病,他也不会在这种场合露面,因为他现在就是一个大笑话。
从官场到民间,都在暗地里笑他。因为这桩丑事,别人把他以前所做的丑事也翻了出来,诸如攀附权贵、抛弃发妻……而嫌贫爱富正为穷人所痛恨、富人所鄙夷,他这时出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