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天举起袖子擦眼泪,心道:“谁他娘的真情流露了,我是被烟熏的好不好?”
大堂上,张知府端坐在公案后面。叶小天进去,在黎教谕的引领下向他一连四拜。
张知府笑眯眯的,有心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来,可他试了两次,肥肉卡在椅子上,实在站不起来,便大剌剌地受了叶小天四拜,摆手道:“起来吧,来人,给秀才公赐袍。”
当下就有一个衙役捧了蓝色儒衫,帮叶小天穿戴好。廊下奏起鼓乐,又有两名衙役上前,给叶小天帽子上插了碗口大一朵金色绢花,身上交叉披了红绸。
叶小天打扮完毕,又向知府老爷四拜。
张知府努力地挺了挺肥硕的腰杆儿,两个衙役赶过来,一手搀着大人的手臂,一手按住椅子扶手,“嘿”地一声同时发力,把知府大老爷从椅子里拔了出来。
张铎站起身来,呼呼地喘了两口粗气,对叶小天和颜悦色地道:“本府身子有些不便,接下来的仪式就由黎教谕代劳吧。你们且去,仪式完成后回府衙来,本府设宴为你庆祝。”
接下来本该由知府大老爷引领全部新选秀才……也就是叶小天一人啦,入文庙拜孔子,行三跪九叩大礼。再至府学由知府和学官互拜,学生向学官两拜,然后在府学设宴。
如今土知府张铎一句话,这些啰嗦规矩自然还是由黎教谕代劳。
黎教谕一听知府大老爷亲自设宴,也觉脸上有光,连忙与叶小天向他道谢不止。
随即吹鼓手吹吹打打,把这对师徒送了出去……
知府衙门里,张铎在三堂摆下了一桌酒宴。黎教谕和叶小天谢过了知府大人,便依次在下首坐了。大腹便便的张知府在上首就坐,与他二人谈笑风生。
叶小天本以为一府正印,又是世袭罔替的权贵,必然极为自矜,拿腔作调大摆官威是免不了的。却不想这位张知府竟是毫无架子,说话也没有半点文绉绉的味道,令人大生好感。
张知府开心地指着叶小天道:“你如此年轻,便有这般才华,只做一个秀才未免可惜了。本府有意保举你到贵阳府参加乡试,替我铜仁夺个举人回来,你看如何?”
“啊?”叶小天一听,顿时就像一口吞下个苦瓜,嘴岔子都快咧到耳丫子上去了。
叶小天有自知之明,诗词歌赋他懂些,八股文也会写,讲起高深的学问偶尔他也能插上几句。但是真要参加科举,那么系统完整地学习四书五经并钻研吃透,他的功力远远不够。
可是那位自命风雅的知府大人既无自知之明,也无识人之明。他看叶小天顺眼,便觉得叶小天是可堪造就的人才,于是很热衷地要求叶小天赴水西参加乡试,给铜仁争个举人回来。
叶小天当时就想推却,却被黎教谕悄悄拉扯他的衣角制止了。出了知府衙门后,黎教谕郑重地告诫他:“咱们这位知府老爷,你要是顺毛儿捋怎么都好。你要是逆了他的心意,那就一定倒霉。他让你去考,你去就是了,考不上他也不至于生气。可你要是不去,那就一定得罪了他!你是本府秀才,得罪了本府大老爷,你还如何在此地发展?”
叶小天听了无可奈何,只好决定去水西走一遭。举人他是根本不用指望的,到时候也没人提前泄露考题、考前替他捉刀,他只管应付一下就是。这样一想,叶小天倒是毫无压力。
过了几天,叶小天便去知府衙门领了参加秋闱的路引凭证,又接受了知府大老爷的一番“哼哼教诲”,打点行装直奔水西。
……
李秋池的住处距贵阳府的几处最高官邸不远。他是有名的大讼师,需要时常和官方人物打交道,住得太远便有许多不便,而且住在这一带也能彰显他不同寻常的身份。
要做本省最有名的状师,除了自身的本事,自然还需要各方面的关系,李秋池在贵阳府可谓手眼通天。本来徐伯夷只是一个小小照磨,还未必能看在他李秋池的眼中,不过李秋池与他结交,看中的是他的长远。
徐伯夷是从葫县来水西的,不久就抱上了“白虎”的大腿,被田家安排到了布政司做了照磨官,前途远大。因此李秋池很快就和他搭上了关系,从此称兄道弟,亲密异常。
这“白虎”,李秋池也只敢在心里叫叫,以他的身份,就是背后都不敢宣诸于口,生怕一个不慎传进那位田大姑娘的耳中。那位姑娘喜怒无常,高兴时或许只是付之一笑,若是正不开心,只怕他就要倒大霉。李秋池是靠嘴巴吃饭的,岂会干出祸从口出的事来?
这“白虎”闺名妙雯,是安宋田杨四大土司中田氏一族的大小姐。妙雯这个闺名听着就婉媚贤淑,表面上看来也是这样。这位天之骄女的田大小姐甫一接触的人都觉得温柔妩媚,不愧大家闺秀,可是相处稍久,就不免叫人敬而远之了。
作为三虎之一,她既不像夏莹莹一般飞扬跋扈,也不像展凝儿一般武力超卓,但谈笑间就能令人灰飞烟灭,熟知她性情的人自然是畏之如虎。
其实从她为自己起的绰号就能多少了解一点她的性情了,她自号“怜邪姬”,听着就是一个很怪异的名字。只不过初次相逢的人,还是很容易就会被她美丽的容貌、优雅的谈吐、温柔妩媚的样子所迷惑。
自从徐伯夷攀上了田家,一步登天成为布政司照磨,便动了报复艾典史的念头。
凭他一个权柄极轻的照磨,自然对付不了虽比他低一级,却权柄更重的一县典史。不过他背后还有势力庞大的田家,这便有了十足的底气。不料他派人回葫县探听情况,竟意外地听说艾典史已经“为国捐躬”了。
他派去的那个人打探完消息,便去了青楼,却不想正碰上在青楼喝得酩酊大醉的苏循天。苏循天酒醉之后,口齿不清地向姑娘们夸耀他在衙门里如何风光,如何斗垮本县豪霸齐木,其中便提到了“艾典史”。
当时苏循天语焉不详,却已隐隐透露出其中别有内情。姑娘们只是陪他打情骂俏,没人注意这个,徐伯夷派去的人就是为了“艾典史”而去,不免就上了心。
于是他上前与苏循天攀谈,又置了一席好菜,叫了好酒与苏循天同饮,从他口中套出了那个天大的秘密。待他返回水西向徐伯夷禀明经过,徐伯夷才知道那艾典史竟是个西贝货。
奈何此时叶小天不知去向,徐伯夷无可奈何,也只得忍下了这口气。毕竟凭他的身份,还没有能力挑战整个葫县官僚系统。就算他有后台,田家也不会为了他的私仇去得罪这么多官吏!
谁知没过多久,徐伯夷居然打探到:叶小天在铜仁冒籍参试,考中了秀才之后竟来到贵阳参加乡试了。
李秋池也吃过叶小天的暗亏,徐伯夷与他做了密友后,曾经就叶小天的事对他发过牢骚,是以这一狼一狈都很清楚艾典史就是叶小天。
两个人凑到一块儿,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异常地核计起对付叶小天的计策来。
李秋池微笑道:“这个叶小天的把柄,当真是一抓一大把。第一条大罪就是冒官。”
徐伯夷道:“不错!只是,此事牵涉到的人太多,被他冒充的那个艾典史已经得到朝廷嘉奖,以县丞身份迁回原籍下葬了。这件事捅出来,连朝廷都脸上无光,很可能会低调处理。到时候,不光葫县上下被我们得罪光了,就是朝廷诸公对你我也必然生出看法。”
李秋池赞同地点点头:“不错。那么第二条,就是冒籍参试了。依我朝规定,童生参加秀才考试,需要他的祖父在当地居住二十年以上,有坟墓,有田园,方可参试。”
徐伯夷连忙提醒道:“秋池兄不要忘了,川陕云贵地区是有些特殊的。所以礼部特许,凡移居境内完丁纳粮满二十年者,也可参考。”
李秋池乜着他道:“难道他们家在贵州完纳丁粮满二十年了?”
徐伯夷只是卖弄自己的学识,目的达到,便一拍额头,轻啊一声道:“小弟糊涂了。”
李秋池自得地一笑,复又沉吟道:“这一条,可用,只是不妨当作备用。”
徐伯夷道:“秋池兄的意思是?”
李秋池恶狠狠地道:“冒籍参试,一经查获,不过是剥夺功名,却要不了他的命!”
……
徐伯夷回到布政司刚坐下,侍候他起居的那个小厮便上前禀报:“老爷,刚刚田府来人,请老爷您抽空去一下。”
徐伯夷一听是田府传唤,哪敢等什么有空,立即起身奔了田府。
田家自二田争锋,中了朱元璋和朱棣两父子的算计,已元气大伤,在安宋田杨四大家中虽名列第三,实际上实力已经居末。
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田家依旧是贵州官场上不可小觑的一股政治势力。
田府,占地三百余亩,整个府邸建筑如果从空中俯瞰下去,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田府是一府八院九层的建筑格局,一道道门户进去,叫人有一种“侯门深似海”的感觉。
第八进院落一个幽静娴雅的院落里,徐伯夷匆匆赶到,脱去官靴,只着布袜,在侍女的引领下,沿着木质地板的长廊走到尽头临着山林溪水的一处房屋外。廊下风铃叮当,室内却有淙淙琴声传来。那侍女站住脚步,恭声道:“小姐,徐伯夷到了。”
室内没有回答,只是琴声一停,铮铮地拨弄了两下。
那侍女微微欠身,退过一旁。徐伯夷向她颔首致谢,屏住呼吸迈进房去。
房间布置极是淡雅,外间一处温馨雅致的客房,一侧有红梅沃雪的屏风隔断后面空间。正前方纵深处又有一道门户,却是建在林间山中,树下一个白衣女子背向这边,正轻拭琴弦。
这女子就是自号怜邪姬,外人称她为白虎的田妙雯,如今已双十年华。她嫁过三任丈夫,三任丈夫都在换过婚贴至迎亲前的这段日子里离暴毙,从此凶名远播,再也没人敢要她了。
那女子纤纤十指轻轻下压,止住了琴音,柔婉清美的声音道:“你到照磨司这段时日,我一直在关注你的表现,很不错。”
徐伯夷喜上眉梢,连忙欠身道:“谢小姐夸奖。”
那女子又道:“不过,要在水西给你安排个闲职容易,若想你更进一步,纵然不是进士也得有个举人功名才好提拔。毕竟你不是我田氏嫡系,不好直接做官。如今秋闱在即,我想让你辞了照磨,考个举人回来,如何?”
徐伯夷恭谨地道:“但听小姐吩咐!”
那女子轻轻地拨弄了几下琴弦,淡淡地道:“既如此,你去吧,好好备考。若是中了,我自会送你一个正经前程!”
……
红枫湖畔,一个穿着彝家服饰的老妇人正在捻着网线补着渔网上破漏的窟窿。她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满脸皱纹,可是耳不聋、眼不花,居然还能补渔网,足见身子硬朗。
不远处,一个俏丽的彝家小姑娘笑嘻嘻跑过来,蹲在老妇人面前,把手放在老妇人膝上,甜甜地叫道:“老祖宗,我去你房里找你,不见你的影儿,就猜你到这儿来了。”
老妇人一见是她乖巧可爱的重孙女儿,满脸皱纹都笑开了花:“就你丫头聪明!呵呵,今儿又去哪儿疯了?这么晚了才回来。”
少女皱了皱鼻子,一脸的可爱俏皮:“人家才没出去疯呢,就是到岛上逛了一圈儿。”
少女灵动的眼珠微转,声音便愈发甜得有些发腻:“老祖宗,人家想去水西玩,好不好?”
老妇人已经拿起梭子,重新织起了网,听到少女的话,老人眼中便浮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就知道你这臭丫头没这么殷勤,你前不久不是刚去过水西吗,怎么又要去啊?”
少女嘻嘻地笑:“这不是妙雯姐姐约我了,盛情难却嘛,人家要是不去该多不好意思。”
少女生得十分甜美,有一种模样是男人见了喜欢,女人见了也喜欢,仿佛有一种魔力。这样一位在上古时候常被尊称为“倾城祸水”的少女,自然就是声名赫赫的“胭脂虎”——夏家大小姐夏莹莹了。
老妇人叹了口气:“你呀,老大不小的人了,成天就知道疯。去吧去吧,要是不让你去,还不知道你有多闹人。”
老妇人说得很无奈的样子,可是从她的语气就能听出她有多宠溺这个重孙女。也是啊,老太太一辈子生了六个儿子,六个儿子又分别给她生了很多孙子,可偏偏就是不生女娃儿,夏家的阳刚气旺得都能直冲九霄了。
直到她重孙子这辈儿,才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女娃儿,全家上下还能不当成宝贝供着?
然而,别看这老太太在重孙女面前一副慈祥和蔼的模样,熟知夏家情形的人却都知道,水西夏家真正当家做主的人就是这个老妇人。
这位老妇人嫁到夏家,说来也是一段传。
她本是一个康巴女子,名叫达娃,从小生活在高高的雪山上。
当年夏莹莹的重祖父夏文暄到雪山上游玩,看到了她,惊讶于她的美貌,随口夸赞了她几句,说是她若愿意,这么漂亮的姑娘他一定娶回家。
结果第二天早上夏文暄一推房门,就见她挎了一个小包袱站在门口,说是已经跟家里人说过了,要跟她的男人下山。
夏文暄当场傻眼,他只是看到人家姑娘漂亮口花花一番,哪想到人家会当真?
这位夏家少主结结巴巴地向人家姑娘说明了自己的意思,达娃的眼泪当场就扑簌簌地流下来。她拔出腰间的短刀,抵在自己的心口,对夏文暄道:“好!如果你说的是假话,那么,把刀刺进我的心里吧,反正你已经把它击碎了。”
夏家少主再度傻眼,愣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自己已经有了老婆,也有了孩子,父母也不一定同意他要一个山里姑娘。
啰哩吧嗦说了半天,达娃姑娘听得一脸纳闷。
夏文暄看了她的表情也不禁纳闷起来:“达娃姑娘,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吧?”
达娃姑娘很怪地问他:“我只是不明白,这些事和我爱你有什么关系?”
夏文暄再一次呆住,雪山泉水灌溉的女子,和山下的女儿家当真不同。她们不明利害、不懂关系,便是人世间制定的一些礼仪都不懂。她那双澄澈如雪山泉水的眼睛看到的永远是最本质的东西: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那我们便应该在一起。
夏文暄被达娃姑娘那皎洁如雪山一般的心灵震撼了,他把姑娘领回了家。他的夫人也是出身大户人家,为人良善,和达娃姑娘接触没多久,就喜欢上了这位纯朴善良的雪山女子,接纳她成为自己家庭的一员,做了夏文暄的侧室。
很多年后,夏文暄夫妇已先后过世,她已成了夏家年纪最老、辈份最尊的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