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尊者突然张开眼睛,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把叶小天吓了一跳。
尊者喘息着道:“大限到了,大限到了!呵呵,想不到我的大限之期就应在今日,我本以为至少还能再撑一个月,人算终究不如天算啊。”
尊者颤颤巍巍地站起,拉着叶小天走进殿。
侍卫长宝翁急忙迎上,尊者在他耳边秘语了几句,宝翁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尊者色庄严道:“你遵命行事,我会立即启动蛊大阵封闭殿,外人一律不得进来,快去!”
叶小天被尊者带进殿内一座石室,两人相对而坐。
“把你胸前的那个木佛拿给我看。”尊者的口气不容违逆。
叶小天摘下递给他:“尊者,这是母亲让我从小佩戴的一件饰物,你以前见过?”
“当然,这是我送给你母亲的。”
“什么?”叶小天吃惊地站了起来,“母亲说,这是在香山天齐庙,天韦陀送给她的信物。”
尊者脸上露出秘的笑容,他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叶小天,叹息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二十年前,我游历到京城,借住在香山天齐庙中,看到大殿之上有一个年轻的妇人,姿容秀丽,身段婀娜,不由得红鸾星动。可巧的是,当晚妇人留宿禅房,我便在她的茶水中做了手脚。”
叶小天瞠目结舌,吭哧道:“可……可我母亲说,当晚室内金光闪耀,天韦陀降临……”
“我不但会下蛊,也是用药的高手,下到你母亲茶水中的药不仅催情,还能致幻。我不知道她看到的是什么,但一定是她心目中最崇拜、最不能违逆的人物。那妇人果然欢喜配合,跟我春风一度。”
叶小天有点明白了,讷讷道:“怪不得这个小木佛没人认识,原来……”
“我下的药还有促孕的效用,料定她当晚必定珠胎暗结。临走时,我将亲手雕刻的这个小木佛赠给了她,并嘱咐她一定将你好生养大。我本没想到今生还能跟你相见,可你第一次来到殿,看到你的长相,又看到你佩戴的木佛,我就知道,这是天意……”
尊者很激动,身子颤抖如同打摆子,他努力地平复了一下心情,沉稳地道:“从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开始暗中布局、筹划……”
“当当当当当……”殿上空响起了急促的钟声,一队队的武士迅速跑来,把整座殿团团围起,这么多的人,真不知道他们平时都待在什么地方。
格哚佬的部落就在殿对面,没有人比这个村落里的人更清楚殿那急促的钟声代表什么了。当钟声响起的时候,格哚佬立即带人乘着竹筏奔向殿,而村中许多老人妇女则纷纷走出来,忧心忡忡地看着殿的方向,更有人虔诚地跪在地上,向殿的方向膜拜祈祷。
格哚佬、展凝儿、安南天等人健步如飞地跑上石阶。
“站住!不许靠前!”殿武士一见众人靠近,立即兵戈相向。
格哚佬怒道:“你们看清楚,是我!宝翁,你个臭小子,你还是我部落里的人呢,居然也敢拿刀对着我,我可是你的部落首领。我要见尊者!”
宝翁沉着脸道:“尊者有令,任何人都不见。你们候在外面,如果尊者想见谁,我们自会为尊者传禀。”
“你……”格哚佬跺了跺脚,气得额头青筋都绷了起来。可他也知道,这些武士只忠心于殿、忠心于尊者,别看这其中不少武士选拔自他的部落,可是自从他们成为殿武士,便不是自己所能调度的了。
又过一阵儿,杨应龙领着人从远处疾奔而来,走到近处时,杨应龙才恢复了从容的步伐。
看见格哚佬等人都肃立在殿前,杨应龙焦急的心情这才放松了些。他走上前来,问道:“殿鸣钟急促,可是尊者出了事情?”
宝翁欠身道:“杨土司,尊者降谕,所有人候在殿外面。不得谕命,任何人不得擅入。”
“什么?”杨应龙抬头看了眼高高耸立的殿,脸色急急变幻一阵,大声道:“传承是关乎兴亡的大事,尊者怎么会对我们拒而不见?莫非你想软禁尊者,图谋不轨?”
宝翁脸色一变,怒道:“杨土司,我等是奉尊者之命行事!”
两下里正要兵戎相见,殿里突然一声高喝:“住手!”就见格格沃领着几个黑袍人急急走了出来,喝道:“宝翁,在你面前的是杨土司!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对土司大人动刀动枪?”
宝翁退到一边,欠身道:“格格沃长老,尊者有命……”
格格沃把眼一瞪,阴恻恻地道:“尊者有命,那也要分对谁。杨土司身份尊贵,就算让他进去,尊者也不会降罪于你。怎么,难道你对本长老也敢动刀?”
宝翁无奈,只得又退两步,欠身道:“属下不敢!”
格格沃冷哼一声,转身对杨应龙道:“杨土司,请!”
杨应龙走出几步,突然一回头,吩咐留在外面的部下们:“四下布防,不许任何人离开!”
杨应龙的部下都是军人,立即轰喏一声,持矛散开,于殿武士守卫的圣殿外围又布了一层防范。格哚佬冷笑道:“谁要走啦?你能见尊者,我也能。跟我走!”格哚佬挥了挥手,立即率领七八名贴身侍卫向殿中闯去。
众人闯进殿,往里飞奔。来到第九层,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拱形大厅,厅中金碧辉煌,灯烛如昼,大厅的尽头有一扇巨大的金色大门。
那些妃全都在这里,她们跪在柔软的地毯上。杨应龙傲然走过去,立即就有一名妃站起,伸出玉臂拦住了他的去路:“杨土司,尊者现在谁也不见!”
杨应龙蛮横地伸出手中连鞘的刀,将那名妃的手臂格开,冷冷地道:“除非尊者亲自下令,否则谁能拦我!”
那些妃都站起来怒视着杨应龙,却有一名杨应龙的手下大步向前走去。众妃冷冷地看着,却也无人上前阻拦。
就见那名手下越走步伐越慢,头发迹般地变白,脸迅速苍老、褶皱,眼窝深陷。接着,白发脱落,浑身皮肉收缩,紧紧贴在骨头上,就像一个活生生的骷髅。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人整个身子也开始向地上萎顿,渐渐塌作一堆,皮肉全无,变成森森白骨,随即那白骨也化成了飞灰,地上只剩下一套衣服。
杨应龙的目芒倏地一缩:“千年蛊大阵?”
妃冷冷地点了点头:“不错!你有千年寿,那便走进去!”
千年寿,谁能活上一千年?
杨应龙望着近在咫尺的那扇门,脸色极其难看,他原地僵立很久,才缓缓后退道:“走!我们到外面等!”
杨应龙铩羽而归,格哚佬自然也没勇气闯进去,一群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又灰溜溜地走出去,来到了殿外面。
杨应龙在殿外徘徊,心中焦急万分:“消息很快就会传开,附近九峒八十一寨的生苗都派人赶来恭迎新尊者的诞生。到那时众目睽睽之下,可是什么手脚都做不了啦。莫非这个老家伙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想等各寨人都到齐了,再公开宣布继承人选?这个继承人……到底是谁呢?”
杨应龙并不怀疑尊者即将归天的真假,尊者也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而且“千年”这种蛊术“杀人一千自损八百”,一旦使用这种蛊术,施术者本人也会遭到反噬,必死无疑。所以除非面临十万危急的局面,又或者施术者本就生命垂危,否则他不会施展这门蛊术。
然而,尊者归天的事情既然不假,他封闭殿不许任何人进出是意欲何为呢?
杨应龙突然站住了:“只有一种可能——他在等人!”
杨应龙越想越有道理,尊者这么做,只能是在等人。他马上就要死了,却还迟迟不宣布继任人选,而是封闭殿,禁止人进出,那么一定是因为他等的人不在殿。这个人是谁?
不在殿的人千千万万,杨应龙自然不可能随便想起一只阿猫阿狗,他怀疑的主要对象还是集中在八大长老身上。他快速把八大长老的行踪过滤了一遍,不由惧然一惊:“格峁佬!”
这个老东西,上次有意提起格德瓦,果然是故布疑阵!“天子”垂危,哪能不把“太子”留在身边?他既然属意格峁佬,却偏把格峁佬派离身边,原来是故意误导我们。
杨应龙马上想到,尊者要通知格峁佬,一定会派人去,否则等格峁佬得到消息再赶回来,也许会拖延很久,尊者的命能不能撑到那时还很难说。
杨应龙突然站住脚步,回身问道:“今天谁在尊者的身边?”
几名心腹手下面面相觑,他们也是听到告急的钟声才随杨应龙赶过来的,哪知道这些事?
杨应龙的秘卫白筱晓快步上前禀道:“主人,今日叶小天被尊者邀来聊天,后来尊者就出了事,属下也不知……”
杨应龙大怒,一记耳光狠狠扇了过去,斥骂道:“混蛋!怎么不早告诉我?”
杨应龙下手重,这记耳光,白筱晓吹弹得破的脸蛋立即肿了起来,嘴角流出一丝鲜血。白筱晓不敢争辩,甚至不敢去抚摸一下脸颊,只是惶恐地垂下头:“是!”
秘卫是杨应龙手下的精干力量,负责打探消息、追踪暗杀。人数不算多,女性更是只有两个:白筱晓和潜清清。但白筱晓心里很清楚,杨应龙此人丰如玉,手段却酷厉如修罗。他卧室的灯罩乃至马鞍都是用皮肤娇嫩的少女人皮制成,包括他榻上的那张人皮床单。
如果自己……白筱晓暗暗打个冷战,不敢再想下去。
杨应龙心中暗暗着急,掌握蛊教,继而通过蛊教控制九峒八十一寨生苗,关系到他长远的打算,岂容有失?
这时,距蛊殿最近的另外两个生苗部落的勇士已经在其酋长的率领下急匆匆地赶来,听了尊者的吩咐之后,也在殿外驻扎下来。杨应龙更加焦急,这要是等九峒八十一寨的人全都赶来,众目睽睽之下,他如何能阻止尊者假蛊之名指定继承人?
密林中一处隐秘的山洞,格峁佬负着双手,紧蹙双眉来回踱步,心中委决不下。他是尊者最信任的长老,也是实力仅次于格格沃的长老,每个人都知道他对尊者忠心耿耿,可又有谁知道他同样觊觎尊者之位?
当初被赶离殿,去旯窠寨一带传教,他就已经耿耿于怀:这么多年来忠心耿耿地侍奉那个老家伙,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继承他的位子?现在赶他走,尊者之位分明与他无缘了。
从那时起,他就动了异心。在尊者传出大限将至的消息后,他只是偶尔才在旯窠寨一带公开露上一面,其他大部分时间,他都守在殿附近,秘密联络亲信以应突变。
格峁佬已经派出两拨人手,却始终打听不到殿最新的情况。本来他在殿中也有耳目,可惜外围已经被杨应龙、安南天,以及陆续赶来的山民围了个水泄不通。
格峁佬心怀鬼胎,他打算闯入殿,若被尊者察觉他的野心,他就杀掉尊者。尊者奄奄一息,难道还能是他的对手?只要行事周密,到时是黑是白还不是他说了算?
格峁佬沉声说道:“马上集合人手,咱们去殿!记住,对人就说咱们是在旯窠寨听说尊者病危,这才急急赶来的!”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绝不像你表现出来的那么忠心!格峁佬,殿你就不用去了!”随着那一声长笑,密林中一下子涌出许多人来。
格峁佬一见朗声长笑的那人,目芒顿时一缩,来人竟是杨应龙!
当杨应龙猜到侍尊者等待的人是格峁佬,便布下天罗地网,狙杀格峁佬。听到手下在密林中发现了格峁佬的踪迹,杨应龙唯恐有失,亲自带队赶来。
狭路相逢,格峁佬和杨应龙撕破脸皮开始正式决战。双方人马从密林厮杀到殿之外、湖之畔,不断有人倒下,剩下的人像杀红了眼的赌徒仍以命相搏。
格哚佬一派以及陆续赶来的各苗寨部落都退到一旁,严守中立,眼看着双方在殿之外杀得血流成河。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高高的殿第九层某一扇窗户内,正有一双苍老、阴沉而得意的目光,冷冷地注视着他们杀作一团。
战况惨烈,尊者的眼眸中也露出了嗜血的光芒。叶小天站在他的身后不远处,静默着。
“权力啊,令人疯狂……”尊者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微笑道:“格峁佬貌忠实奸,早就觊觎大位,他以为可以瞒过我的眼睛?格格沃就更不用说了,早就野心勃勃。当年,他师傅本是八大长老之首,最有希望成为继任者,而上一任尊者选择了我,他一直耿耿于怀。
格德瓦还算老实,虽也热衷于权位,倒是不敢有所妄动。但他勾结格哚佬,却也不无向我施压的想法。现在我‘生死未卜’,格峁佬和格格沃、杨应龙一派又斗得你死我活,我倒要看看,格德瓦和格哚佬是否还能忍得住!”
叶小天越听越是心惊,失声道:“他们……竟然全都不是您选定的继承人?”
“当然不是!等他们这些有野心、有异心的人全都死光了,我才会让九峒八十一寨的人知道,谁……才是我的继承人!”尊者回过头,慈祥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傻孩子,格格沃、格峁佬都是本教长老,地位尊崇。如果不让他们暴露真面目,并借他们彼此的手除掉对方,老夫虽贵为尊者,又岂能不教而诛?至于‘千年’……”
尊者又转向窗外,轻轻地道:“‘千年’受我的心控制,与我一体同命。当我归天的时候,千年蛊的毒自然也就解了……”
杨应龙从播州带来的人手有限,格格沃又一直专注于在殿内部发展个人势力,外面可提供给杨应龙利用的武力不多。格峁佬率领着他的心腹,靠人命填,终于踏上殿的石阶。
格格沃从殿里走了出来,他费尽心机也无法进入尊者布下的蛊毒阵。正垂头丧气之际,听闻格峁佬带人杀至殿,格格沃急忙走出来,与杨应龙站到一起。
杨应龙眼看格峁佬大施淫威,一口刀连斩自己四名手下,不由冷哼一声,夺过一口九环大砍刀,便纵身扑了过去,居高临下,借着下扑之势,狠狠一刀劈向格峁佬的头顶。
真正杀人的招式不一定花哨,讲究的是速度、力度和合适的角度。杨应龙这一刀格峁佬不敢不接,他把手中刀向上一迎,“铿”地一声,格峁佬踉跄后退三步,险险跌倒湖中。
杨应龙猱身赶上,突然斜挥一刀,角度极其刁钻。格峁佬一声惨呼,一条手臂被杨应龙斩断。格峁佬的几名心腹手下红着眼睛向杨应龙扑去,他们都是格峁佬的心腹,跟着格峁佬走到这一步,再也没有退路了。
格格沃站在台阶上,也顾不得危险,疾冲下来。
格峁佬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疼得扭动着身躯,忽然看到了从台阶上扑下来的格格沃。他心中恨极,奋起身抱住格格沃,两人翻滚扭打着,突然“卟嗵”一声,一齐滚落到湖中。
格格沃在水中拼命地挣扎起来,格峁佬张嘴咬住格格沃的脖子不放,扭动着身子向下沉。自己得不到,敌人也休想得到……格峁佬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让格格沃陪自己一起死。
此时,岸上的人们正厮杀做一团,根本无暇抽身来救他们性命。
翻涌的湖面渐渐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