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看母子俩还在沉睡,叶小天起床后走出家门。01bz.cc
吃过早餐后来到县衙,李云聪随后赶来,在院中追上叶小天,兴奋地道:“卑职没想到,连县太爷都拿齐木没办法,典史大人您却弄得他方寸大乱。”
叶小天点了点头,沉吟片刻,缓缓问道:“咱们的士气,可用了么?”
李云聪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一次,他们受的气可够狠了!许多人都在摩拳擦掌,私下发狠说恨不得典史大人早些出面,领着他们直捣齐府,给那齐木好看。只不过,可以用来对付齐木的有力罪证,我们还未找到……”
话犹未了,马辉急急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大人,找到华云飞了!”
华云飞用猎人的经验和手段对付齐木,一开始还算得心应手。但等齐木发动了全部手下,又软硬兼施调动了巡检司的人开始满城缉捕他时,华云飞东躲西藏的就疲于应付了。
他想在县城藏身很难,在山里他挖个坑或爬上一棵树,外边布置好机关,就能安心地睡一大觉,可在这里不行。
仓房、磨房一类平时不大有人去的地方如今也是一拨接一拨的人反复搜查,而人多的地方呢,像他这样一个尚未成年的半大孩子,更是极其明显的目标。那些城狐社鼠、地痞流氓对出现在这里的每一个生面孔都有一种很灵敏的嗅觉。
想躲回山里也不现实,这样小小一座城池,出入的地方布满了齐家的耳目,他又要随身携带着武器,要想不被人发现简直难如登天。尽管如此,在葫县这个对齐木来说几乎没有什么秘密的小城,他依旧躲了很久,可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也耗得精疲力尽了。
“义庄”由洪百川出资捐建,里面摆放着盛装无主尸体的棺材。华云飞就藏身在义庄,这已是县城里为数不多可以供他安身的地方了。
烂赌鬼李悦被债主逼得实在走投无路了,后半夜硬着头皮摸进了义庄。忽听到微微的鼾声,李悦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逃跑,忽然想到哪有鬼还打鼾的,莫非遇到了“同行”?
李悦听那鼾声似乎来自梁上,心中疑窦顿生,哪个梁上君子会跑到这种地方来,除非……
李悦也不管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准确,只是一想到齐大爷开出的巨额赏金,欢喜的一颗心就要炸了。他蹑手蹑脚地离开义庄,来到大路上才疾步赶向齐府。
等李悦敲开齐府大门,激动地让门子往里通报时,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齐府大管事范雷听他说起义庄情形,顿时觉得大有可能,急忙就想调人前往。可一想到对方虽说只有一人,但是从他这些日子的表现来看,狡猾如狐,行动似狼,绝不可等闲视之。何况义庄又在相对偏僻的地方,容易脱身。
此时天已大亮,为了稳妥,范雷立即禀明齐木。
齐木马上命他去找罗小叶,调巡检司官兵协同抓人。
罗小叶在叶小天离开后不久就醒了。清晨的阳光从窗外透射进来,照在枕边海棠春睡的娘亲脸上,如同佛光中的圣母……罗小叶不由得又怜又爱,胯间的鸡巴倏然勃起。
他跨上胭脂马,挺丈八蛇矛就欲冲锋陷阵……叶香兰被儿子弄醒,啐骂道:“喂不饱的小馋猫。”
恰在这时,有人急急扣响了院门。罗小叶以为有紧急军情,暗骂一声“扫兴”,只得舍弃到嘴的肥肉,穿衣起床。叶香兰侧着身子看着儿子手忙脚乱的样子,掩着小嘴吃吃地娇笑。
打开院门听来人讲明缘由,郁闷的罗小叶黑着脸回巡检司调兵。
范雷和罗小叶合兵一处赶到义庄,先把那看义庄的老苍头控制住,然后就把义庄围困了。
等到他们部署完毕,开始对义庄发动进攻时,华云飞尚未离开义庄。华云飞箭术无双,一弓在手,箭无虚发,齐木手下的悍勇之士一连被射倒多人,忙又拆卸门板等物充作盾牌。
义庄院落里那处孤零零的停尸房外,齐府的人马如临大敌,却不敢再贸然进攻。
四下百姓获悉此事,纷纷赶往义庄看热闹。马辉来衙门的途中得知此事,马上就跑来报与叶小天。
叶小天一听,色一紧,立即吩咐道:“快!调集人手,马上去义庄!”
齐木现在最恨的人有三个,叶小天和华云飞是其中之二,还有一个就是王主簿。
前两天齐木备了厚礼去拜访王主簿,本想请王主簿出手,让山中部落制造点动静,配合自己在葫县发起的骚乱向官府施加压力。到时候花知县顾此失彼,为恐事态变大酿成暴乱,必定阻止叶小天发疯。
却不想齐木到了王府,王主簿哼哼哈哈,敷衍之态溢于言表。齐木受伤不良于言,只能靠范雷替他说话,眼见王主簿虚应其事,就连幸灾乐祸的表情都懒得掩饰,齐木大怒而归。
不过轻重缓急他还分得清,先抓到那个阴魂不散的刺客华云飞才是当务之急。接下来就是斗垮疯典史,救出孟县丞。到那时,再对付王主簿这头老狐狸不迟。
听说发现了华云飞的踪迹,齐木大喜过望,随后带上大群侍卫,坐上他那辆特制的轿车赶往义庄。半路上齐木比划手势让手下去取弓箭,听说华云飞倚弓箭之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齐木便也动了弓箭的主意。
弓箭、甲胄、长矛,这种武器装备是严禁私人拥有的,否则视同谋反。但此时大明律例早不如明初时候严格,再加上贵州地区独有的政治局面,所以齐木私下制作了数十具弓弩。
齐木加快速度直奔义庄,此时叶小天从另一个方向也正全速赶向义庄。
远远的,就见义庄方向一道浓烟滚滚而起,仿佛一道狼烟直冲云霄……巡检司官兵站在上风头烧着大量易冒浓烟的东西。
华云飞尽量伏低了些,轻轻摸挲着光滑的黄杨木箭杆,这是他的最后一枝箭。
华云飞的箭壶里一共有二十枝箭,上好的箭矢也不是轻易就能制作出来的,他这壶箭猎杀野兽时常常还要回收使用,箭尖钝了就再次磨利。二十枝箭,有新补充的,也有从他爷爷那辈儿传下来的,他一直很珍惜。
二十支箭,如今射出了十九枝,射杀十八人,重伤一人,这些人都是牵头的或者是冲在最前边的,正是因为这种镇慑作用,对方才迄今不能攻进来。华云飞只有二十支箭,必须省着点儿用,他想在此期间找到一个脱身的机会,可惜机会一直没有等到,围困他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好在巡检司的人对此事似乎不怎么上心,一直在周围咋咋唬唬的,却没什么具体的行动。直到范雷出面逼迫,他们才去抱了大堆的易燃物来,在上风头放火生烟,依旧不肯加入进攻的行列,否则华云飞顾此失彼,早就守不住了。
齐木赶到了,远远地停住,看到现场摆出这么大的阵势,俨然是两军开战一般的光景,结果那幢房子依旧岿然不动,华云飞依旧安然无恙地守在房子里,脸色顿时一沉。
这时奉他命令去取弓弩的人已带了几个人骑马赶来,齐木立即命令他们装备弓弩强攻。
贵州冬天不太冷,所以建筑物的墙壁也不是很厚,更何况这是停尸的房子,屋顶和墙壁都能被强弩洞穿。这一通箭矢射下去,华云飞猝不及防,肩头先吃了一箭,不由大吃一惊。
华云飞急忙翻滚到一具棺木后边,踢开棺盖挡在身上,护住了周身。可是这样一来,他就无法阻止对方利用箭矢的掩护靠近,不由暗暗心急。
“啊!”正在上风头放烟的巡检司官兵中突然发出一声惨呼,一名士兵胸口中箭,仰面倒了下去。也不知是哪个混蛋箭射高了一些,箭矢竟然越过房子,射到了对面正在布烟的巡检司官兵队伍里去。01bz.cc
“赶紧闪开,举盾!举盾!”罗小叶一开始还以为是华云飞想突围,对这边发起了猛攻,赶紧号令大家伏低,举起藤盾戒备。
罗小叶飞快地匍匐到那名中箭的官兵身边,一看他胸口所中的箭矢,罗小叶顿时气炸了肺。弩箭和弓箭制式不同,华云飞用的又是猎弓,两者的区别更是明显。
范雷带着一批人,头上顶着木板等物,在弓弩的掩护下快速逼近停棺房,猛地一脚踹开房门,手中单刀舞成一团光影,整个人如风车一般滚了进去,谁也想不到这位身材矮胖的大管家竟是一个地趟刀高手。
齐木把手一扬,手下停止射箭,只听那幢房子里隐隐传出兵器铿锵声、叫骂叱喝声。他冷冷一笑,又把手向前一挥,大批打手便潮水般涌去。
罗小叶按着刀,红着眼睛,气势汹汹地向齐木走来,后边跟着一群满面悲愤的士兵,其中四名士兵抬着中箭士兵的尸体。
“齐世伯!”罗小叶站住脚步,硬梆梆地道:“小侄带人前来攘助于你,可你们射箭之前居然不通知我们规避。现在我的人被你们射死了,世伯让小侄如何向兄弟们交待?”
齐木近来诸事不顺,心头火气甚旺,一见素来恭顺的罗小叶竟敢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登时大怒。他冷冷地乜了罗小叶一眼,用暗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斥道:“人,是华云飞射杀的!”
罗小叶气得浑身发抖,厉声道:“齐世伯,请你看清楚,这是你们射出的箭!”
齐木上前几步,忽然一俯身,从一个咽喉中箭的手下尸体上拔出华云飞的箭,一转身,又把士兵尸身上的弩箭拔下,随即“噗”地一声,就把猎箭贯进了那士兵中箭处,淡淡地道:“现在,是华云飞杀的了!”
齐木说完便再也不看罗小叶一眼,径直向那幢停棺房走去,因为他已看到几个手下扭着一个少年从那幢房子里出来。
罗小叶目眦欲裂地瞪着齐木的背影,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他却全无感觉。他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一时什么都看不见了。
华云飞真要较量武技的话,自然不是范雷的对手,不过仗着山林中锻炼出的敏捷身手倒也勉强可以一搏。但他肩头受了伤,对方又人多势众,最后只用短刀刺伤一人,自己大腿便挨了一刀,被范雷撂翻在地,生擒活捉。
齐木走到华云飞面前,华云飞一见不共戴天的大仇人,顿时咬牙切齿,拼命挣扎着想要向他扑过去。几个齐府打手死死地扭着他的胳膊,又用刀柄棍棒用力击打他的膝弯,却依旧无法将这个暴怒的少年制服。
齐木看着华云飞充满仇恨的眼睛,冷冷一笑,突然挥起一拳,重重地打在华云飞脸上,咬牙吩咐道:“带回去,慢慢消遣他!”
“住手!谁敢滥用私刑?人犯交给我!”听到这句大喝,齐木的眉头便是一跳。放眼整个葫县,胆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的,除了那个疯典史哪里还有第二个?
齐木微微眯起眼睛,慢慢转过身,就见叶小天按着刀,一身典史绿袍,气度森严地向他走来。在叶小天身后跟着大批带刀捕快、持枷皂隶和扛着竹枪手持盾牌的民壮。
齐木向范雷使个眼色,范雷会意,马上暗示还站在远处的弩手立即撤离,齐木现在是不想再让叶小天抓到他的丝毫把柄了。叶小天飞快地扫了一眼华云飞,便把目光投在齐木身上,毫不客气地道:“把人交出来!”
齐木长长地吸了口气,微微闭上眼睛,又缓缓张开,向范雷摆了摆手,示意他上前说话。齐木现在说话还很吃力,而且他很清楚,同这个疯子典史说话,一定会很“吃力”。
范雷沉着脸色道:“典史大人,这人是我们抓到的!”
叶小天微笑道:“齐家作为苦主,能够自己抓到凶手,反令我们官府落在后面,本官很惭愧啊。”
范雷眉锋微微一挑,沉声道:“他杀了我们几十个兄弟,还一再试图刺杀我们老爷!”
叶小天又点了点头,打着官腔道:“是啊,真是罪大恶极啊!本县一向民风淳朴,不想竟然出了这样一个丧心病狂之人。你放心,官府一定会严厉惩办凶手的。”
范雷见他一再调侃,不禁勃然大怒,喝道:“混帐!难道你听不明白我的话?你一个小小典史,竟然敢消遣我!这人杀了我们齐府的人,又是我们齐府抓到的,我们自己来了断这桩恩怨,不需要你们官府插……”
他还没有说完,叶小天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啪!”一记响亮的大耳光狠狠掴在范雷的脸上。饶是范雷一方豪杰、技击高手,也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被叶小天这一掌掴呆了。
“混帐东西,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辱骂本官!”叶小天一边说,一边……往后退:“此人行凶杀人,自有官法处治,谁准你私设公堂的?目无王法,狗胆包天!”
叶小天在人堆里站定,终于不用担心被人一脚踹飞,这才威风八面地道:“来啊!把凶犯给我带回县衙,谁敢阻挠,一并逮捕!如有武力抗法者,当场击杀!”
如果没有叶小天先前对那班皂隶、民壮们的打磨,他这一声令下,肯服从命令的大概只有那二十多个捕快。现如今这些皂隶民壮对齐家满腔怒火,只恨没人撑腰没人牵头,叶小天一声令下,百十个民壮齐喝一声:“杀!”
百十杆锋利的竹矛便攒成了枪林,那些皂隶、捕快们拔刀的拔刀,举枷的举伽,也都是杀气腾腾。齐木手下那些打手立即擎起刀枪,举起弓弩,与巡捕民壮们对峙起来。
终于缓过来的罗小叶带着巡检司的官兵站在对峙双方的侧翼一动不动,两眼带着一种古怪的冷漠,死死地盯着齐木,也不知他有什么打算。
齐木心头微微一寒,突然生起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他很清楚,如果把华云天交给官府,对他的威望又将是一个严厉的打击。但是此情此景,却令他踯躅起来。
“难道这个人是上天派来收我的么?”
齐木倒未曾怀疑叶小天和这个青山沟的少年猎户之间会有什么渊源,即便清楚,也不会因此怀疑叶小天敢徇私枉法。那可是二十多条人命,就是他这么嚣张,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炮制出这么多条人命大案而安然无恙。况且,他这个“苦主”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善类。
他认为叶小天要把华云飞带走,只是为了进一步打击他的威信。如果让叶小天把人带走,一旦华云飞对这个疯子典史说出青山沟血案怎么办?可是,有什么理由拒绝官府接收人犯?看这疯子的架势,只要他齐木敢拒绝,立即就是一场“全武行”。
这件事上,叶小天占足了大义名份,又有百余名民壮、皂隶、捕快们做帮凶,实力已不逊于己方。罗小叶那个混蛋色不善,显然对刚才的事还耿耿于怀,想让他出手帮忙怕也有些困难。
齐木念头急闪:“罢了,就算华云飞对他说出青山沟血案又如何?终究不过是华云飞的一面之辞!徐林、祥哥儿等人都已死了,这个疯子想拿到真凭实据谈何容易?在此期间,我便动用杀手锏,迫使花知县解除了他的职务,到那时这只没牙的老虎还不是任我摆布?”
一番利弊权衡之后,齐木咬着牙根摆了摆手,示意交人!
他的脸皮火辣辣的,早在七年前他狞笑着一刀捅进程老大的心口后,这种在强者面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屈辱就再不曾有过了。但是今天,这种屈辱感再次涌上了心头。
范雷见老大让步了,含恨退开两步,恶声恶气地道:“把人给他们!”
看到齐木带着他的手下灰溜溜地离开,皂隶、民壮、乡丁们都挥舞着武器欢呼起来,他们头一次有这样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他们终于明白原来齐木也并非不可战胜。
叶小天看着他们兴奋的样子也笑了,他知道他已经在这些人心里成功埋下了一颗种子,而这种子很快就要生根发芽,看似稚弱的嫩芽,却能把压在它们头上的那尊沉重的石像顶翻。
他转身看向华云飞时,笑意才丝丝敛去。
不等叶小天询问,华云飞就平静地道:“我的确杀了二十多人。”
叶小天道:“你一定有不得不杀的理由!”
华云飞眼中闪过一丝温暖,又道:“杀人偿命,我该死!你是官,你抓我,我不怨你。我只是遗憾,还有一个人最该死,可他还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