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情不自禁地望向大堂门口,看见呆呆地站在那儿的花知县,心更凉了半截。
“大家很沮丧,也很害怕,是不是?”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就见叶小天由李云聪和马辉扶着,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嘴角还在淌着血,很狼狈,可是每一个看着他的人,眼中都露出了尊敬。
叶小天道:“今天我去抓徐林的时候,骂过大家伙儿,我骂你们不敢愤怒,我骂你们没勇气、没志气,是一群活该被人欺负的窝囊废!我说如果你想赢得别人的尊重,你就得自己去争。大家听了我的话,跟着我去了徐家,把徐林给抓来了。”
叶小天的目光徐徐扫过众人,站在远处的衙役、胥吏、皂隶们渐渐向他身边围拢过去,就连扫地的卢大爷都悄悄搁下打秃了的扫把,向他身边走近了几步。
叶小天道:“可这就完了吗?我当时就知道,没完,绝对没完!如果你只是凭着气头儿上的一股杀气,没用。我说要争!什么是争?人家比你强大,那才叫争,如果你比他们厉害还用争吗?
争,就是从不可能里争可能!争,就是弱的一方去打强的一方!争,是要流血的!如果,你只是稍受挫折就打起退堂鼓;如果,那股子热血一退你就变回原形,那你是什么?你还是窝囊废,顶多算是个偶尔会发脾气的窝囊废!
想一争就到手,人家马上落花流水屁滚尿流,可能吗?如果你的对手那么容易对付,那他还算是对手吗?我们今天把齐木打跑了,把他的手下抓了,齐木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那我们该怎么办?“
叶小天身边已经聚拢了黑压压一片人,只有花知县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堂门口,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望着叶小天。
叶小天道:“你们看看我,看我现在这副熊样儿,有没有可能我变戏法儿似的从怀里噌地一下摸出一张圣旨来,一下子就变成了微服私访的八府巡按,腰里还别着一把尚方宝剑?”
扶着他的李云聪突然“扑哧”一笑,随即发觉不妥,赶紧又绷住脸。
叶小天摇摇头,大声道:“不可能!那是我在戏园子里蹭戏的时候,看到的胡诌八扯的故事。我们今天赢了,这不算赢,要能一直赢,那才叫赢。想要一直赢,靠不了天、靠不了地、靠不了江湖侠土司皇帝,只能靠我们自己!”
叶小天举起一只拳头,用力向空中一挥:“都他娘的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都他娘的两条大腿夹一嘟噜,谁怕谁啊!”
马辉放开扶着叶小天的手,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典史大人说得对!谁怕谁啊!”
众人纷纷举起双臂,激动的欢呼声已经冲到了嗓子眼儿,就见他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叶小天两眼一翻,咕咚一声晕了过去。
李云聪站在叶小天另一侧,高举双手,看着马辉讪讪地道:“我以为你扶着呢……”
……
“混蛋!混蛋!我齐木近十年来还没这么狼狈过!”齐木把一只名贵的哥窑水丞摔得粉碎,仰面一躺,倒在罗汉榻上,气咻咻的。
孟县丞站在一边,连声解劝:“齐兄息怒,息怒啊!”
齐木霍地一下坐了起来:“息怒?我当然会息怒!等他死了,我就息怒了!”
孟县丞赶紧相拦:“齐兄,你就别说气话了。你自然有办法让他死,可是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朝廷命官,齐兄你和他今天的过节,整个葫县已是无人不知。如果他死了,大家都会知道是你下的手,你能保证整个葫县这么多人就没一个人往外说?艾典史家里的人一旦进京告御状,这事儿可就是大麻烦,到时齐兄你也棘手不是?”
齐木呼地吹出一口大气,瞪着孟县丞道:“你叫我忍?”
孟县丞阴阴笑道:“齐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呐!”
齐木咆哮道:“十年?老子十天都等不了!我的人还在县衙里呢,那个疯子要是真把我的人判刑入狱,老子还有脸出去见人么?”
孟县丞道:“齐兄啊,你现在是什么身份?跟他一般见识,就是跌了你的身份。升了堂就一定能判案?他是典史,典史是干什么的,掌管缉捕罪犯、稽查狱囚的,这定案问罪可是县太爷的权力。”
齐木色一动:“你是说?”
孟县丞道:“他要审,那就审!只要咱们拿捏住了县太爷,到时候轰轰烈烈一审,却是不了了之……你想,究竟是打了谁的脸啊?”
齐木想了一想,转怒为喜:“好!那这次我就不出手了。你去告诉花晴风,这个案子要是审得让我不满意,我就在葫县可着劲儿地折腾。先折腾掉他的乌纱,然后,我再送他一顶大大的绿帽子!哈哈哈哈……”
一家小酒馆里,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大汉正说起今天发生在县衙里的一幕。这几个大汉都是齐木手下驿帮的人,对徐林的事一清二楚。他们先是笑话徐林不开眼招惹了疯典史,接着就说到了徐林向齐木敬献的虎皮,言语之间还提到了祥哥等几个人的名字。
酒店一角,一个打扮很普通的年轻人听他们说罢这些事开始讲起荤腔,便会帐离开了。这个寻常百姓打扮的人正是华云飞,他从齐府开始跟踪这几个人一路来到此处。
华云飞原打算从他们之中掳一个人严刑逼供,不想一路尾随到小酒馆,还不等他们之中有人落单,他们自己就说出了此事。
此时,这几个大汉还浑然不知一个煞星刚刚就从他们身边走开。
华云飞牢牢记住了那几个人的名字,他要先找到这几个人。如果不能找个好机会把这几个人和齐木一网打尽,那么他就要先解决这几个害死他父母的杂碎,再去找齐木算帐。
齐木家大业大,有根有基,只要抓不住他,齐木就永远是他的靶子。可这几个小混混却不同,如果他先动手杀掉齐木,即便能全身而退,齐木一死,树倒猢狲散,他再想找这几个小混混,也就无异于大海捞针了。
徐林和那班打手都被关进了大牢,经过先前这一战,是不用指望狱卒们善待他们了,至少在明日审案前,他们都不可能会有饭吃。
这案子是必须押到明天再审了,叶小天晕倒了,没有叶小天这个主心骨,纵然大家的斗志已经被激发出来,也依旧缺少一个够威望的人来统一指挥。
再者说郭家的人已经回去了,即便郭家不肯作为原告,他们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证人。此外还有其他许多相关人证都需要召来县衙,这都需要时间。
齐木虽然霸道,但是公然攻打监狱劫囚的可能却不大,那样性质与公堂发彪就截然不同了。可是尽管大家认为齐木不可能劫囚,马辉、许浩然等捕快还是留在了监牢以加强防御。
叶小天被送回了县衙公舍,很快本县最有名的跌打郎中就被李云聪带人给架了来。这位郎中治惯了跌打损伤,虽然叶小天的伤势看上去挺吓人,这老郎中却也不慌不忙。
这郎中经验老到,给叶小天裹伤敷药快捷无比。包扎完毕后,老郎中对李云聪道:“李先生不用担心,这位典史老爷看着伤势虽重,却都是皮外伤,不打紧的。”
李云聪听了庆幸道:“还算那帮小子识相,知道这是我们典史大人,不敢下死手。”
老郎中微笑道:“这可未必。从典史老爷受的伤势来看,他们可丝毫没有留手。只不过这位典史老爷貌似对群殴很有经验啊,护住了全身要害。要不然他就是不死,也得将养半年。”
叶小天呻吟一声苏醒过来,刚一睁眼,就见身旁躺着一人,顿时把他吓了一跳……
红袖添香夜读书,那是很旖旎很香艳的场面,不只书生们向往,只要是个男人都向往。哪怕他不是看书的材料,可是用咱大亨的话来说,就算看春宫图册……也是看书嘛。
如果你一睁开眼,看见身边躺着一个肌肤赛雪、杏眼桃腮、一头乌黑的秀发铺散在雪白身子下面的美人儿,那种温香暖玉的滋味应该比红袖添香更旖旎更香艳吧?
然而,如果你一睁眼,躺在你旁边的是一个胡子拉碴、嘴唇浮肿、鼻梁发青、两眼肿成桃子的臭男人,你会是什么感觉呢?叶小天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看着躺在旁边的周班头,惊讶得连自己身上的痛都忘了。
周班头咳嗽一声,忸怩道:“大人这么看我,卑职会害羞的。”
叶小天扭过头,这才发现屋里还有李云聪和一个背着药匣的老头儿。他松了口气,对周班头道:“你怎么在这里?我住到你家了?”叶小天四下一打量,发现还是自己的住处。
周班头道:“卑职……听说了大人的事,无论如何,我都要来看看大人。家人拗不过我,就把我抬来了。”
叶小天苦笑道:“你自己都是这副样子,还来看我做什么?算了,你既来了,也别来回折腾了。等到堂审的时候,你既是证人也是苦主,住在我这儿还近些。”
周班头轻轻吁出一口气,道:“今天的事儿,卑职虽未亲眼得见,但是听兄弟们说了。听得卑职热血沸腾,真恨不得当时也在场,和大人您一起见见血!”
叶小天笑了笑,没说话。周班头又道:“自从我从我大伯手里接过捕快这个差使,一直熬到副班头,卑职还是头一回觉得当个捕快也挺威风的。”
李云聪送走老郎中恰于此时进了屋,叶小天看了看他的脸:李云聪半边脸乌青,脖子上还有一道血痕。叶小天的心中登时一暖,望着他道:“李吏典,你除了嘴损了点儿,其实人挺好的。上次……我对不住你了,你要是心里有怨气,就打回来,趁我现在还不了手。”
李云聪听了叶小天的话,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看了半晌,眼睛里渐渐有泪光闪动。
他急忙扭过头去,抻起衣袖擦了擦,低声道:“典史大人,那次……确是卑职的错!卑职以前其实也不是这样的,只是自从调到葫县,眼看升迁无望,渐渐的就看啥也不顺眼了,不管逮着啥事儿,都想发发牢骚损损人。人家桃四娘不容易,我那么说话,是丧良心。”
他说着,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抓住了,扭头一看,就见叶小天握着他的手,微笑着紧了紧,说道:“不管如何,总轮不到我那样向你耍威风。别的不论,论岁数你也比我大不是?况且,你也不用叫我典史大人,其实你心里明白……”
李云聪肃然道:“不!葫县只有一个官,就是你!我只认你这一个官!”
县衙三堂,花晴天愁眉苦脸地与夫人正说起今天发生在大堂的事,外边丫环突然说道:“老爷,县丞老爷求见。”
话犹未了,孟县丞已经昂然走了进来。苏雅见状,忙起身对丈夫道:“我回避一下。”说完向孟县丞颔首为礼,退向屏风后面。
孟县丞在她姣好迷人的背影上狠狠盯了一眼,看向花晴风,笑吟吟地道:“县尊大人可是正为今日之事发愁?”
花晴风点了点头,叹气道:“可不是?此事若解决不好,葫县再无宁日了。”
花晴风说完便吩咐丫环上茶,孟县丞也不客气,不等人请,便一撩抱襟坐了,翘起二郎腿道:“此事其实一点儿不难,是县尊大人你想复杂了。”
花晴风色一动,忙问:“孟县丞有何高见?”
孟县丞道:“想要齐木息怒,却也简单。你以为齐木很在乎那个徐林么?在齐木眼里,徐林不过是一条狗,而且是不值几文钱的贱狗。可是,他的狗他宰了都没事,别人踢一脚,不成。”
花晴风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孟县丞道:“经我再三通融,齐木也考虑到了你的难处,总算做了让步。叶小天不是想审吗?那就审!只不过明日堂审时,你判一个证据不足,无罪开释,齐木有了面子,这事不就解决了吗?”
花晴风心中暗忖,这被百姓暗骂昏匮的名声还不是要我来承担?他犹豫半晌,突然眼睛一亮:“这样不妥。我倒有个法子,不知是否可行?”
孟县丞一怔,有些意外地看了花知县一眼:“愿闻其详。”
花晴风道:“你看,叶小天根本就是咱们拿来抵充艾典史的,原本就打算近日找个机会结果他。我们何不就趁这个机会找人做了他,对外依旧宣称水土不服而死,对齐木那边有了交待,此事也可不了了之啦。”
孟县丞面无表情地看着花晴风,一言不发。
花晴风满脸希冀的笑容看着孟县丞,看了半晌,笑容渐渐凝固,讪然道:“孟县丞可是觉得不妥?”
孟县丞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道:“齐夫人想邀请县尊夫人一起去逛庙会呢。”
花晴风脸色一变,失声道:“什么?”
孟县丞道:“此事已经被我婉拒了,但愿齐夫人不会再次相邀。”说完,站起身道:“明日堂审之事,就按我说的做吧,大人你就不用费多想了。”
孟县丞说完,就负起手摇着头向外走去,看那样子竟是懒得再跟花知县多说一句。
花知县怔怔地看着孟县丞的背影,困惑地自语道:“我的法子有什么不妥?”
苏雅夫人站在屏风后面,心里一阵难过:“唉!相公当真是读书读坏了脑子,怎么就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第二天是个阴天,天气阴得就像县衙里上下人等的心情一样压抑。所有人都期待着公审的到来,可这一刻真要来了,他们又紧张起来。齐木一直没有动静,齐木越是不出手,他们越是担心,不知道齐木究竟会做什么。
昨晚就有捕快到郭家通知,让他们今日一早就去县衙,尸首也不得掩埋,还要抬到县衙为证。郭家人想不好明天到了县衙后究竟该怎么说,是屈从齐木,任由亲人枉死;还是站在官府一边做证人,甚至……重新做原告。
天亮的时候,郭家娘子到院子里打水做饭,忽然发出一声尖叫。郭老汉等人闻讯跑出来,却并未见到有什么人闯进来,只见郭家娘子呆呆地站在院中,身子簌簌发抖。
郭老汉诧异地走过去看了一眼,只一眼,他的脸就变得煞白。郭家娘子手里拿着一个布偶,想必是昨晚有人抛进来的,布偶已经被血浸透了,血渍已干,透着可怖的黑红色。
更加令人怵目惊心的是,那只布偶没有头,四肢也都被扭得脱离了身体,只剩下几条线连着,软绵绵地耷拉着。
同一天晚上,周班头家也有人去骚扰。但是县衙的捕快们早就有了防备,当晚有六七个捕快住在周家。那些地痞刚刚扒上周家的墙头,迎面就挨了一枷,急急落荒而逃。
县衙三堂,花晴风穿戴整齐,举步往前堂走,脚下沉重得像坠了铅块。当他走到二堂门口时,就见三班六房的胥吏、衙役们齐刷刷地站在那儿,看到大老爷出来,他们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大老爷!”
花晴风站住,脸色难看地看着他们:“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请大老家为郭家主持公道!”
“请大老爷为周班头主持公道!”
“请大老爷为葫县百姓主持公道!”
“请大老爷为我葫县衙门主持公道!”
众人异口同声,说到最后一句时,很多人忍不住扑簌簌地流下热泪。
花晴风沉默了片刻,摆摆手,一句话也没说便向前走去,只是这一次他的脚步更加沉重,就像套了一副百十斤的脚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