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天方才取出书信时还没有说破谜底,就想等着这胡知县看了信,来个大反转。
如今眼见这位知县大老爷居然是杨夫人的亲哥哥,他可不敢再装腔作势了。不过,真话还是不能说的,那是拿生命在冒险,于是顷刻之间,叶小天就想出了一个弥天大谎。
“杨大人三年前入狱,小天我也是三年前做的狱卒。杨大人很欣赏我,还说我相貌不凡,一生富贵。那天,朝廷降旨,杨大人将于近日问斩,我就为杨大人买了几角酒和几道下酒的小菜。当时牢里头很黑,外面还下着雨,我点了一根蜡烛,烛光下,杨大人泪流不止……”
胡县令、杨夫人、三瘦大总管以及所有前来吊唁的客人愣愣地听他说着,叶小天那小嘴吧吧吧的语速极快,他们根本插不上嘴。叶小天就像一个最敬业的演员,非常投入地表演着。
叶小天脸上现出悲戚之色,黯然道:“杨大人说:”小天啊,老夫入狱三年,旧友皆然不见,亲人也是无踪,唯有你,算是老夫的忘年之交了。老夫临终之际,唯有一个放不下的人,那就是我的女儿,老夫把她托付给你,可好?‘“
那清丽无双的女子本来正垂泪不止,此时却瞪大一双迷离的泪眼,看着叶小天错愕不已。
叶小天幽幽一声长叹,仰起头来道:“小天我出身卑贱,家境贫寒,自然是配不上杨家贵女的。可杨大人说,经此一劫,他已勘破世事,觉得什么大富大贵,都不如做一个平民百姓自在……”
叶小天越说越动情,再低头时,眸中已是泪光隐隐,他被自己编出来的瞎话感动了。
杨霖素来夫妻不和,而且很清楚妻子对爱女的嫌恶,知道只要他一死,夫人必然会虐待爱女。而叶小天呢,杨霖则对他赏识有加。叶小天对杨霖有恩,痴迷相术的杨霖又相信叶小天会一生太平富贵,那么……杨霖在临终之际,鉴于家中情形,做出这样一个在别人看来有些古怪的决定,也就合乎情理了。
叶小天望向胡县令,沉声道:“杨大人……啊不!我的岳父大人在信上还说,要令小天接了娘子与岳母一并回京,以竭诚奉养。岳父大人临终之际,最担心的就是家门不合,以致遗人笑柄啊!”
胡县令低头看看遗书,再抬头看看叶小天,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只有颌下的胡须瑟瑟发抖。叶小天心道:“老家伙,我让步了,我可已经让步了,我连五百两银子都不要了,还要把你们的眼中钉带走。你可不要欺人太甚,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胡知县想着书信上的内容,再想想叶小天说过的话,看着叶小天一脸坦然的情,只觉得无比荒诞,心思都有些混乱了,这个小子怎么就能瞪着眼睛编瞎话儿,还能说得这么情真意切?
否认他说的话,顺手撕掉这封信么?倒也不是不可以。可这样一来,旁人难免心生猜忌,相信了叶小天的话,对自己的官声大大不利。如果是涉及到分割家产,那就豁出去毁信杀人,旁人的风言风语也顾不得理会了。但是现在叶小天什么都不要,还替他顺手解决了眼中钉的问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胡知县的眼闪烁了一下,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他微笑着收起书信,往袖筒里一塞,从容地说道:“信中果然是这么说的,以老夫看来,此举着实有些荒唐。然则妹婿一向率性,也难怪他会有此决定。既是妹婿临终遗言,老夫又怎好违逆?三瘦啊,你去把小姐请来。”
叶小天的嘴角刚刚逸出一丝笑容,马上就像窗棂上的霜花一般冻结了:“小姐?小姐不就在眼前儿么,还要去哪里请小姐?”
叶小天急急扭头看向那位五花大绑的俏丽女子,那女子也正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骇然看着他,只是她的容颜太过柔媚,即便是一副震惊的表情,依旧透着楚楚可怜的韵致。
叶小天心里一阵迷糊:“这……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杨夫人愤怒地道:“哥哥,他定是老糊涂了才做出这样遗言,妹子对此不同……”
胡县令脸色一沉,喝道:“现在我不是以你大哥的身份干涉你的家事,而是以靖州县令的身份处断一桩公案,你不必多言!”
杨霖遗嘱上说得清楚,要以一套宅子、五十亩上好水田以及城南的一处店铺分割给爱女。现如今叶小天给他搭了个顺风梯子,何不趁机走下去,难道非要逼得这个姓叶的小子狗急跳墙,当众说出遗嘱真相,令大家都难堪?妇道人家,不可理喻!
杨夫人很少见兄长对她如此声色俱厉,虽然一肚子的不情愿,一时竟也不敢再言。
一个三四岁的女娃儿蹒跚着走进院子,圆圆的粉嘟嘟的小脸蛋,就像一只可爱的红苹果。女娃儿发结两束,扎成朝天小辫儿,瞧来甚是可爱,她怯怯地看着满院子的人,忽然看到那个五花大绑、柔婉如水的女子,登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她跑过去抱住那女子的大腿,号啕大哭起来:“娘,娘,你们这些大坏蛋,快放开我娘!”
“瑶瑶,瑶瑶……”水舞看到女儿,登时泪如雨下,她双臂被反缚着,只好蹲下来,用脸颊轻轻蹭着女儿的小脸蛋。
叶小天的眼睛瞪得比牛都大:“杨家大小姐……杨家大小姐……居然才这么大?杨霖那个黄土埋脖子的老东西,他的女儿居然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不点儿!”
其实南北各地,女儿家十三四岁嫁人的事情比比皆是,南方这种情况尤其多见。而纳妾的话,纳一及笄少女为妾,更是士大夫们非常热衷的事儿,叶小天对此并非一无所知。
只是,杨霖那老家伙岁数实在太大了些,而且他在牢里都关了三年了,所以叶小天的思维便走入了误区,以为杨霖这妾至少也是十多年前纳的,见到容貌尚显稚嫩的水舞时,他理所当然地就认为是杨霖的女儿了。
见此情景,叶小天欲哭无泪:“苍天啊,你一个雷把我劈了吧,不要这么作弄我!”
如果他早知道那个看起来像个未嫁少女般的水舞姑娘实则是杨大人的妾,那么他方才这番言语,一定会说是杨霖为了报恩,要把小妾送与他。
士大夫之间相互赠送妾侍的事情很常见,而且谓为风雅。如果他说杨霖担心死后爱妾受苦,且为报答知遇之恩,遂以爱妾相赠,远比纳一个四岁小萝莉为妻更合情合理,可现在……
叶小天看着那个抱着娘亲大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黄毛丫头,不禁也有点想哭,就算是给他做童养媳,至少也要养上十年,登时蛋碎了一地。
胡知县到底是官场上历练过的人物,旁人还在愣愣出,他心中已经做出决定,高声道:“诸位,大丈夫千金一诺,况且妹婿为人夫、为人父,有权做出这种安排。本县据此判定:杨乐瑶,许配于叶小天为妻,其母薛水舞,随同进京!”
胡知县说罢,沉声道:“三瘦,给他们松绑。”转过脸去,笑吟吟地对叶小天道:“小天呐,此地距京城山高路远,通行不便,所以杨家对我那妹婿很难照料。我那妹婿在京时多赖你关照,乃是一份莫大的恩情,不过如今既然成了一家人,这个谢字我就不说了。”
叶小天活动活动手腕,向他拱手揖礼道:“县尊大人说的是。”
胡知县呵呵一笑:“你千里迢迢而来,想必也是身心俱乏了,就在杨府盘桓几日吧。待你歇息些时日,本官再着人送你们上路。”
叶小天听见“上路”二字,心里便是一跳,他恨不得马上脱身,哪敢在此停留?谁知道杨家会不会再起歹意,真要把他一个外乡人弄死,往荒郊野外一埋,他有冤都没处说。
叶小天马上道:“多谢县尊大人好意,只是小子还有高堂需要奉养,所以归心似箭。还望县尊大人恩准,小天希望能马上携……携妻子归去。”
说到“妻子”时,叶小天看了眼那个眼泪汪汪的小不点儿,又看一眼那位娇美可人的丈母娘,心里好不憋屈。
胡知县颔首道:“也好!只是这样一来,这嫁妆置办起来可就仓促了。”
叶小天看了他笑里藏刀的表情,心里就有些发毛,急忙说道:“小子既聘贵女为妻,理当置办聘礼才是。奈何山高路远,且家境贫寒,以致两手空空,又怎好腼颜再收嫁妆,杨府这嫁妆就充作小子的聘礼吧。”
胡知县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觉得这小子还挺上道,便微微眯起眼睛,扬声道:“既然如此,三瘦,送他们一家三口离开……”
待叶小天三人一走,杨夫人便把胞兄请到了侧厢的小花厅。
一进花厅,杨夫人便焦灼地道:“哥,你怎么如此糊涂,如此轻易便放过了那小贱人?”
胡括把脸一沉,将藏在袖中的书信取出,向前一递,淡然说道:“你看。”
杨氏夫人诧异地接过书信,还没看完,杨夫人就怒不可遏地说道:“这老东西,临死都不忘对他的女儿有所安排。嗯?可这封信与那姓叶的所言完全不符啊。”
胡知县道:“这就是那小子的精明之处了,想是他也看出来不可能从杨家得到半点好处。如今这个结果不好么?难道我们还能否认他说的话,将信中所言公诸于众?懂得分享利益的人,才能获得利益。这小子若是混官场,一定能出人头地,呵呵。”
杨氏夫人急道:“这可糟了!我把那小贱人卖给沐屠户,将乐瑶控制在手中,才是万全之策。如今让这笼中鸟飞了,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
说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失言,陡然住了口,脸色已是一阵红一阵白的。
胡知县眉头一皱,警觉地看了她一眼,沉声道:“什么叫万全之策?什么风吹草动?你莫非有什么事瞒着我?”
杨夫人无奈,只得把她藏在心头四年之久的那桩大秘密轻声说了出来。胡知县听她说罢,错愕不语。
杨夫人咬一咬牙,低声道:“众所皆知我对她一向不善,她若死在府上,太过引人注目。所以妹子将她发卖于沐屠户,就在眼皮子底下盯着,过个一年半载,再派人悄悄结果了她,到时候人不知鬼不觉,更不会有人怀疑到我的头上。可现在……”
胡知县慢慢抬起眼睛,阴狠地道:“为今之计,只有派人干掉他们了!他们离开杨府时有很多人看见,事后也赖不到咱们头上。况且,路遗尸骨,身份不明,谁能查得明白?嘿嘿!”
……
杨府大门外,叶小天站定身子,看看只背了一个小包袱,几乎是净身出户的那位美娇娘,再看看她旁边那噙着小指萌萌地看着自己的小萝莉,鼻子忽然一酸。
叶小天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坏人,却也不是一个没原则的好人。他只是一个平平常常,有私心有杂念,但不会为了自己得到好处而去祸害无辜者的普通人。
五百两银子是他该得的,却没拿到,还险些有性命之危。这种情况下变通一下,换一个看起来很可口吃起来也一定很美味的美人儿回去,不过分吧?谁知道大美女突然变成了只能看不能吃的丈母娘,凭空蹦出来一个涩得无法下口的小萝莉,以后还要卖力挣钱养活她们,亏大了啊!
大美人儿正楚楚可怜地望着他,轻轻咬一咬下唇,脸上浮起一抹难为情的羞红:“姑……姑爷,名叫叶小天?”
叶小天的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用浑厚的男低音道:“嗯!”
美人儿又道:“听口音,姑爷是京城人氏?”
“嗯!”
小萝莉扯了扯美人儿的衣襟,好地问道:“娘,你为什么要叫他姑爷呀,姑爷是什么?”
美人儿正色道:“瑶瑶,你爹临终前将你许配给这位叶相公,他就是你的夫君,是你要终生侍奉的人。”
小萝莉认真地打量着叶小天,忽然跑过去站在他身前,脆生生地问道:“我娘说的是真的吗?我爹把我嫁给你了?”
“呃……”叶小天哭笑不得。
瑶瑶天真地追问:“相公,你怎么不回答我?是不是瑶瑶长得不好看,夫君不喜欢我?”
“不是……”叶小天咽了一口唾沫,蹲下身子看着漂亮的小萝莉,艰涩地答道,“瑶瑶很漂亮,相公很喜欢你。”
瑶瑶开心地笑了,忽然扑到叶小天怀里,嫩得像花瓣的嘴唇嘟起,在他脸上实实在在亲了一口,咯咯一笑,凑到他耳边娇声娇气地唤道:“夫君……”
美人儿轻轻地叹了口气,就连叹气的声音都那么好听,听得叶小天更想哭了:“姑爷,妾身一介弱女子,小女又年幼。这京城天高路远的,咱们可怎么去呢?”
听到那一声叹息时,叶小天心中顿时涌起一种怜香惜玉的感觉,但他马上提醒自己:“不能心软!你兜里就几十文钱了,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回京呢,岂能再带两个吃白饭的回去!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丈母娘乎?待出了城,便甩开她们独自逃命去吧。”
叶小天心里转着念头,口中却道:“这个么,实不相瞒,我囊中一共也只剩下几十文钱了,车是雇不起的。咱们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其它的事,且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说。”
美人儿柔柔地道:“一切听姑爷做主就是了。”
“咳!”叶小天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他咳嗽两声,才憋出一句话:“岳母……高寿?”
美人儿羞色更浓,低头说道:“再过两个月,妾身便满十八了。”
叶小天:“……”
美人儿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幽幽问道:“贤婿贵庚?”
叶小天的回答很是销魂:“小婿年方十九。”
尽管叶小天生性乐观,可是这次送信失败对他的打击依旧很大,他这一路艰辛全靠那五百两银子改善家境的美好幻想在支撑,谁知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我说过要衣锦还乡,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不仅让父母失望,令大哥难做,牢里那班狐朋狗友还不嘲笑死我……”叶小天郁闷地想着,愁眉苦脸地领着大美人小萝莉往外走。
叶小天暗自琢磨:瑶瑶虽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可小萝莉才四岁,虽然一看就是美人坯子,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倒是这个美得让人流口水的小丈母娘颇合他的胃口,可限于名分,恐怕不易上手。
薛水舞牵着瑶瑶的手跟在叶小天身后,想跟他说话,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叫姑爷吧,总觉得有点臊得慌,可叫别的也怕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