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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七折:握雪而盟,羲和欲隐(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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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是真要道别啦。山高水长的,你们一个个,可别随便死了啊。”十七爷一振袍襕,迈开鳞靴,背对破云初露的几缕阳光,踩着一地泥泞湿滑,不见使什么移形身法,连轻功都索性不用,信步闲庭,身影逐渐消失在山道尽处,只有朗吟声宛若龙啸,迤逦悠扬:“……刑冲克破无从来,岁运相并俱成灾,束命七杀伤为病;十方授印,天子绝龙在玉台!”

***  ***  ***

贝云瑚循着与寒潭相连的溪涧一路泅泳,终于在天明时分回到幽明峪。

此段溪流有个名儿,叫“明玉涧”,据说是主人取的,夏天丰水时可达六七丈宽,最深处有一人多高,春冬之交会再浅窄些;但无论什么时节,涧水都是湍急而冰冷,不利轻涉,平日以绳船串成的浮桥相连。

涧北的建筑历史悠久,充分见证了幽明峪一脉的起落兴衰,为男弟子与众仆妇杂工所居——她下山之后,才惊讶地发现:在许多外人心目中,“只收男徒”的龙庭山上,除了幽明峪的无垢天女,再无其他女子,简直荒谬到了极处。

事实上,阳山诸脉皆有为数众多的仆妇嬷嬷,负责打扫洗濯,烹饪裁缝,否则宫上下忒多人张口吃饭,难不成长老亲自下厨?

这些仆役,与寻常大户人家雇请的没甚不同,若长居山上,自有供其居住的屋舍,多半与弟子、长老起居演武处隔开;如须出入阵法禁制之地,则由轮值弟子携往,半年休一次长假,下山省亲云云,自不在话下。也有住在山下镇集,每日天未大亮便摸黑上山,赶在日落前收工返家的,一如山上诸多庙观的佣工。

冰无叶上山后,当时掌权的大长老“云天蔽影”何物非特别为他在涧南搭建精舍,除了便于指点、督促他的日课,更重要的原因,是要将冰无叶与其他人分开,免受影响,连名义上的师傅萧寒垒都不易见上一面。

待何物非、萧寒垒一一退出幽明峪的权力舞台,冰无叶索性在南岸修建私人园林,镇日坐拥完美无瑕的无垢天女们,逍遥胜似仙;而仅存的寒字辈、无字辈,乃至色字辈弟子则居于北岸旧日坛舍。随着男丁渐少,到贝云瑚离山时,除了几名仆妇丫鬟,只剩下梅檀色等寥寥数人。

暗中调查何玥色等下山侍女的事曝光之后,贝云瑚就被软禁在小院里——自是在南岸——至于冰无叶是何时改造了她的身子、施以何等手段,贝云瑚却是一无所知。

药物可以下在食水之内,然而,如此剧烈的身子变化,光靠此一节恐怕是不够的,须药浴、针灸……诸般手段多管齐下,才有可能办到。贝云瑚仔细回忆,发现自己经常有昏睡大半天的情况发生,又或一觉睡醒全身欲振乏力,委靡数日才逐渐恢复等,推测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使自己失去意识,而后携往密室加以炮制。

这间密室倘若存在,合理推测应是在南岸某处。无垢天女的人数远多于男徒仆役,在冰无叶的庄院中各有居停,平日里莺莺燕燕、熙熙攘攘,贝云瑚设身处地揣想:若然是她,定不会将试验的秘密房间设于庄院。俗话说“家贼难防”,重点不在于贼,恰恰在这个“家”字上。

她在未失宠之前,最常跟在主人身边,就差没有睡同寝了,庄园内九成的地方她有把握已逛得精透,并无适合秘密进行人体试验之处。密室——如果有的话——必在北岸。

明玉涧底有股暗流,水温较那绝崖下的寒潭更低,不知冻死过多少想游过溪涧的幽明峪弟子,入门之初师长必殷殷告诫,严禁下水。

贝云瑚纵使水性绝佳,也无法抵挡这股水底冰流,否则水中无法排布术法,人人都循水路潜入龙庭山便了,宫名震天下的护山大阵岂非形同虚设?

从意外加入濮阴梁府的车队起,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贝云瑚心中悄悄成形。若猜想无误,梁燕贞藏在衣箱夹层中的那只密匣,所贮必是鳞族失落已久的重宝,九曜皇衣。

传说中,这件龙皇玄鳞的御袍刀枪不入,水火难侵,更有辟水护体的异能。平望都那厢送毛族质子上山的条件之一,就是将这件宝衣当作爵位的象征,重新归还宫;只是宝衣失落既久,宫诸人不信朝廷真有此物,就算有,也不过就是与贵族陪葬用的金缕玉衣一般,以各式昂贵的金银珠宝缀成的冒牌货罢了,无人放在心上。

与“擎山转”的挽马重骑一战后,梁府一行的车辆辎重灰飞烟灭,遍地狼藉之间,独孤寂只捡了那只密匣随身,贝云瑚更添几成把握,确信所贮必是九曜皇衣无疑。

自从梁燕贞与独孤寂呕气,两人不再合衾同眠,密匣不知所踪,贝云瑚推断是独孤寂穿在衣里,在寒潭谷底替他除衣保温时,果然找到扎在襕袍腰下的皇衣。

与独孤寂合体求欢,虽是欲之所至,顺心而为,但男子数度出精疲惫已极,更利于“洗劫”一空,亦在少女的考量内。

少女身子娇小,整个人被皇衣裹起,仿佛罩了层看不见的薄膜,跃入寒潭滴水不沾,却能汲入空气,半点也没有游水的感觉,仿佛包进一个巨大的泡泡里顺水漂流;上岸之后,不仅身上的大红嫁衣干燥舒爽,连头发都没湿,便只涉水登岸时浸透了鞋袜而已,至为。

贝云瑚悄悄潜回院里,那座名为“瑚光小筑”的雅致小院果然没有其他姊妹迁入,依旧保持原先的模样,桌椅几面片尘不染,仿佛主人从未离开。

少女身子微颤,不知是寒冷抑或心情激荡,就着幽微天光打开衣柜,换过干净的鞋袜,在嫁衣内系了条挂有匕首和整排柳叶飞刀的蹀躞带;沉吟片刻,又取一根大红丝绦,缠起得自独孤寂的金色蛾眉刺,横插于髻,钗上两股丝绦垂落腰背,煞是好看。

冰无叶的起居作息比日晷还精准,再过一会儿,轮值的无垢天女便要起床烧水备汤,服侍主人梳洗更衣了,能任意出入庄园的时间剩不到一刻间。

贝云瑚收十心情,将叠好的九曜皇衣留在妆台显眼处,无声穿窗而出,在廊庑间转得几转,出门奔过浮桥,古朴的坛舍轮廓近在眼前。

她在失风被软禁前,甚且不曾动念调查北岸,若非身子异变,贝云瑚从未想过主人会对她们动什么手脚。她没有任何线索,遑论证据;所能倚靠的,仅仅只有直觉。

北岸的主建筑群,乃是以五座错开并连的大院为核心,虽然修建的时间有分先后,因整体风格一致,看来就像一座宫殿般气派的五进大院沿着谷内地形,被捏得斜斜摊开了似的;院外竖起的白玉牌楼上,刻有“羲和扬此”的方正古籀,每个字都比牛车轮还大,故坛舍又有“羲扬殿”或“若光殿”之称,取“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的含意。

羲扬殿首三进历史最久,规模最宏伟,过去多作集会议事、接待宾客之用,也上演过不少争权夺位的戏码,左右回龙里收藏文牒宝物,不宜居住,男徒多住在后两进。

羲扬殿的两翼是后来才建,能看出幽明峪一脉之衰颓,越修越矮,仆妇佣工住在两翼最外围,也不是适合隐密工作的所在。

贝云瑚的目标,是在羲扬殿的后方深处,有座紧邻山壁的“一颗印”小院,左右无厢,内堂不过一室大小,一眼即能看完。极其阴隰的环境,使得小院几乎覆满厚厚的青苔,长年都是湿漉漉的,难见天日。

“……那是什么地方?”有回远远经过,她忍不住问主人。大家都说那里不干净,闹鬼之说沸沸扬扬,每年新春在羲扬殿祭天敬祖,大长老和一干派系首脑都要请三炷香到小院外插上,经年累月越描越黑,谁也说不清。

“是我幽明峪一脉的始兴之地,当年龙喉如晦祖师闭关处。”主人淡道。“宗脉兴旺了,盖起大殿,谁也不想在忒狭仄的地方待着,又没胆子拆掉,最后就剩请香这点心思。”

“真不是闹鬼?”小贝云瑚有些失望。

主人微微一笑。

“若世上有鬼,则何处无鬼?若世上无鬼,岂独小院中有?”——理路。

主人聪明绝顶无庸置疑,但他的绝顶聪明来自于理路清晰,甚至可说是受理路所制,无法忍受多余、紊乱、无关紧要。只消摸清了这套理路,就能明白主人在想什么,将会如何行动。

院门无锁,贝云瑚不欲冒险打开,以免生满铜绿的门轴发出刺耳噪音,节外生枝,纵身翻过院墙,落足时差点滑倒,发现地面上厚绒般的一片非是草叶,全是青苔。院深不过三丈余,檐下的内室门外扣了把青碜碜的重锁,濛濛天光下分不清是苔绿抑或铜绿,兴许几百年来都没人动过。

内室全由石砌,室门这一面是无窗的,仅左右两面各有一个圆形的镂花小窗。透过镂窗往内瞧,室内空无一物,连铺地的石隙间都有苔痕,院里的空气却未如想像中潮湿。何以青苔会横生若此?

心念微动,又折返正面,见室门两侧各有一只龙形石雕,向上张开的龙口之内凿空,显是香插一类。少女握着光润的龙腹一扭,喀喇一响,廊间忽然打开了一道秘门,往下的阶梯壁间烛焰摇晃,飘出若有似无的淡淡药气。

请香三炷并非虚应故事,而是开宗立脉的龙喉如晦祖师,留给后人的暗示。

贝云瑚擎出匕首,小心翼翼走下石阶,眼前乍现一处广间,怕还大过了整座小院,每两丈便有双手合围粗细的石柱支撑,隐约听见地底伏流的淅沥声响,打开秘门的机关应是以水力推动。因有水流经过,青苔才会如此茂密。

如晦祖师闭关于此,创制出无数精妙武功,这石室最初该是作演武之用,但此际却堆满了炉鼎、浴桶、坩锅炭灶等器具,靠墙的石台上整整齐齐摆着针刀,更别提贴满各式药材标签的木柜,皇城内的太医院亦不过如此。

贝云瑚走近石台,从叠成方正一摞的书册中抽出其一,封面题为《栖亡谷兽字部札记廿五》,落款之人是“吕圻三”,信手翻阅;读不到几行,美眸瞠圆,越翻越快,蓦地往地上一扔,用力跺了几脚,惊魂未定,喃喃道:“这是……什么鬼玩意儿!”俏脸惨白,饱满酥胸不住起伏,雪额沁出豆大冷汗。

那吕圻三所写的札记,全是在人身上移植、施药、埋蛊,透过种种难以想像的残毒手段改造人体,使之“强速如兽”,不但以文字仔细记录试验之人的死状、支持了多久的时间,有什么样的痛苦反应,对于试验的器具更有详细的尺寸图解,完全是工匠的口吻,不带丝毫人性。

在贝云瑚看来,这直是一部可怕的刑求大全,钜细靡遗地刊载着刑具的制作及使用方法,连被拷掠之人的反应都有详尽的记录,方便照本宣科……这是何等令人发指的恶行!

她没勇气拿起他卷翻看,不仅因为太过残忍,而是从过眼的只字词组中,少女忽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灵感或是从何而来;更可怕的是,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零星残余似将苏醒,她开始觉得这个空间的色泽、明暗,乃至于气味十分熟悉——这是她曾来过这里、且不止一次的铁证。

石室底部,距离入口的石阶最远处,隐于两根石柱光照间的空间里,有一只被厚紫绒布覆盖的物事,几乎有一个半贝云瑚这么高,绒布底下发出细微而单调的机簧轻响。

贝云瑚像被勾了魂魄也似,呆呆地走到跟前,伸出颤抖的小手,轻轻揭开绒布一角。那是一具极精密的机械,由复杂的齿轮、勾针、连杆所组成,说是打铁用的风泵,更像是人体的肺叶叠合,似以水力牵引,发出鼓风般的嘶鸣。

肺状的机簧上连了根软管,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延伸到紫绒布的另一侧。贝云瑚咬了咬牙,喇地一声将绒布扯落,赫见布下所覆,是一只八尺高的透明水精方槽,槽中注满不知名的蓝色透明液体,绑着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软管接着一只铜色的半脸鬼面,紧紧缚在女子的脸上,遮去了大半面容;但从她挺翘的椒乳以及薄薄的窄腰推断,应是少女无误,浓发和耻丘上的稀疏卷茸漂于水中,透着一股天真稚拙的无心之媚,美得令人怦然心动。——天女无垢,差堪如是。

(那时候的……也是这副模样么?)

她忍不住贴近水精槽面,想得更清楚些,槽中少女忽然睁眼,吓得贝云瑚惊叫一声,踉跄几步,脚下一绊,差点失足坐倒。背后一人淡道:“我始终相信,众天女中若有谁能找到此间,必然是你。不枉我等了忒久,你终于回来啦,瑚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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