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青黛应声出去了,她才看向自己掌心——那支步摇的坠珠,方才竟被自己生生攥断了下来。
她本不愿意作妾的——她娘就是妾室,同她一道被扔在池家江南老宅十五年,直到染了重病,父亲才将她们接回京来。
而直到三年后的今年,她才拥有了池姓的名字——池清猗。三年前父亲接她回京,是另有所用,在她功成身退之前,坊间并不知晓池家还有个二姑娘。池家不承认她和她娘的身份,过往那些日子里,她就随着母亲的姓,叫宋衔池。
而这些,沈澈都知道。
得知沈澈同熙宁郡主的婚事当天,她托人将沈澈送她的玉佩还了回去。那一夜大雨瓢泼,沈澈在她门前站了一整夜。她终于忍不住开门时,便看见门前那京中盛传如谪仙般的国公世子,脸色苍白狼狈不堪,唯独望着她的那双眼,仍像是洒满了日光的粼粼湖面,眼里是一如既往的柔情。
他受了一夜寒气,每说几个字便要低咳一会儿。他断断续续同她说,即便委屈她暂时为妾,他也会护她一辈子,连同她想保护的人,他都会看顾好。
于是她信了。
门前有脚步声响起,衔池以为是青黛回来了,刚将手中步摇收进匣子,便听见外面一个趾高气扬的尖锐女声道:“池清猗,出来!我家郡主有话要带给你!”
她早知熙宁郡主跋扈,不是个好相与的,也不想在这时候多事,便起身走了出去。
门前的灯笼一晃,念秋不屑一顾地瞥过去一眼,却微微怔在原地。
站在门前的女子灼若芙蕖,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眸将绰约娇态压下去几分,反显出些不易得的端庄来。她自嫁衣外头披了件霜色披风,光影明灭间,活像是院中哪株红药成的精怪。
“世子妃遣人来是有何指教?”衔池往院中走了两步,停在她面前。她态度拿捏得刚好,叫人挑不出错处。
念秋自诩是郡主身边最得力的,一时竟也找不出她的毛病,当即恶狠狠看了她一眼,“世子妃宽容大度,替世子抬了你进门,你就该感念在心。今儿是世子与世子妃大喜的日子,不要有不识趣的苍蝇蚊子,飞到主子们眼前。”
衔池笑了笑,脸色没有半分变化,“已入了冬,府中自然不会有蚊虫,扰了世子与世子妃。”
念秋冷哼了一声,自己奉郡主之命过来这趟,本就是为了羞辱她一番,她滴水不漏,倒叫人没法借题发挥。念秋的视线扫过她灼灼红衣,心下又是一沉——生了这么副狐媚样子,难保不会勾着世子的心。
想到这儿,她阴阳怪气说了句:“早听闻吏部侍郎家教森严,怎么府上的二姑娘为了进国公府的门,都顾不得还在孝期,就能穿上一身红?”
她这话说得衔池愣了一愣。紧接着衔池呼吸便急促起来,上前一步紧紧揪住了念秋衣襟,已经失了态,“你说什么?”
好容易打破她那层矜贵的壳子,念秋心里畅快不少,恶毒又轻快道:“哦,奴婢忘了,世子妃说过,二姑娘回京记在了池夫人名下,不必为自己生母服孝了。”
衔池抓着她衣襟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面上空茫一片,无意识瞪大的双眼眨也不眨地死死盯着面前人,眼里头却是空的——她一时竟好像听不懂。
今日上喜轿前,她还问了父亲,她娘在京外疗养得如何。父亲色如常,同她说她娘很快就会好起来,叫她不必挂心。
娘三年前病重,被接回京,一直养在池家。后来,她进了东宫,为防太子起疑,很少同家里通书信,也只偶尔得了机会与家里的人交接东西时,才能问两句娘的近况。再后来,他们说她娘要静养,送去了京外。
从东宫回到池家后,父亲仍阻着她与娘见面,她不是没起疑,可娘亲手所书的信隔上十天半月依然会到她手中,于是她只想着,等进了国公府,借沈澈的名义将人接回来——沈澈是允了她的。
可方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她娘,已经过世了?什么时候的事儿?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是熙宁郡主在骗她,还是——他们都在骗她?
念秋被她盯得心里发毛,用力扯开她的手后连连退了几步,却见她像丢了魂似的站在原地,口中喃喃着:“不会的,一定是郡主弄错了。不会的......”
衔池脑中空白一片,下意识想去找沈澈,去问个清楚。
连熙宁郡主都能轻易查到的事……沈澈不会不知道。
她不管不顾地往外闯,念秋一时拦不下人,也慌了——她怎么连自己亲娘的死讯都不知道?她提起此事只是想激一激她,早知如此,她就不多嘴了!
冰凉的夜风灌进肺腑,没人领路,可她借着满院喜庆的红找到了沈澈在的那处院落。
这一路狂奔而来,她发丝全散了开披在身后,嫁衣也凌乱不堪。在这处处精致得宜的院落里,她像只游离在外的孤魂野鬼。
“沈澈!沈澈!!我有话问你!”门前候着的丫鬟仆妇认出她一身嫁衣,没敢过分阻拦,只虚虚一挡,没成想她气力大得很,竟硬生生闯了进去。
内室燃着缱绻熏香,红纱层层叠叠,里面是新婚燕尔,穿着相称的婚服,在她闯进来这一刻,正举起合卺酒的酒杯。
熙宁郡主皱了皱眉,马上便有跟进来的仆妇一左一右架住她,要将她拖出去。衔池剧烈挣扎起来,“沈澈!我娘她……”她哑了声,无论如何都问不出那句话。
沈澈抬眼望过来,看见她的模样,端着酒杯的手微不可察地一紧,尚未喝过的合卺酒被径直搁回案上,开口时语气却极其平淡,“松开。”
熙宁脸色骤然难看起来,强压着性子柔声开口:“子安,今夜是你我大婚,池妹妹这样怕是不合礼数。”
既然是在镇国公府,仆妇自然以世子的吩咐为先,当即松开了手。
衔池狠狠掐着自己掌心,理智稍稍回笼,她跪了下来行了大礼,“拜见世子、世子妃。妾只想问世子一句,得了答复便走,不敢叨扰。”
“先起来。”沈澈抬手捏了捏眉心,嗓音如松间流水,半分不见被质问的慌乱,“你有什么想问的,明日再问。我都会告诉你,也不急于这一时。”
熙宁身形一顿,目光怨毒地盯着跪在地上的人——世子这话的意思,是明天要去那个贱人那儿?
等等,她身上嫁衣的纹样……熙宁低头看了自己的婚服一眼,确是世子妃的服制,可除此以外,也没有旁的了。而那贱人衣裳上的纹样,似乎是出自沈澈之手——旁人兴许不知,可她多年来藏了许多沈澈的画,他的笔触,她实在太熟悉了。
她嫁衣上的纹样,竟然都是沈澈亲手勾画!
衔池没有起身,只是跪直了身子,望着红纱后头的那个人,轻声问他:“旁的我都不问,我只问一句,我娘她……还在么?”
龙凤红烛柔和光晕下,她像是只落幕后快要被遗弃的木偶,傀儡师用绷得过紧的细线吊住她的躯壳,岌岌可危。
随着后头沉吟片刻后叹息一般道出的“不在了”,她眼中最后的光亮顷刻熄灭。
泪珠这一刻才从眼眶滚落出去,她却没哭出声,还算沉静地又叩了一回首,起身退了出去。
夜风寒凉,她身上那件披风在来的路上跑掉了,现下冷得很。
衔池抱住自己的胳膊,漫无目的地走在国公府。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儿。
她和沈澈认识时,才不过六岁。她从水中救回了来江南求医问药的国公世子,自此当了他两年玩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