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姿反身上马车,直奔“山如旧”。
到了地方,白掌柜已经得到通知,朝盛姿点头示意,一字未发直接让人带她去后院。
盛姿背手踢腿,晃晃荡荡地走过去,还顺手在花坛中揪了几朵花撕着玩。
那厢,启斐独自坐在一人多高的花架后面的半隐厢房中,房门大开。他已摆好茶具,旁边放着个小炉子在煮水。听到脚步声一偏头,就看到盛姿叼着根草,半低头,摆弄着手里一个编着的草环,那模样自在的很,半分都没有为那天的事而尴尬。
他心里默叹了一口气,看样子是好多了,才听人说被周济朝骂了一通,居然还很有兴致揪起白掌柜莳弄的花,果然正常了。
想想上次见面,都是一个多月前了。
那还是因为忽然被阿耶提起,说他在弘文馆功课很不错。
这原不是什么大事,却也很有纪念意义,代表着阿耶对他这几年的“努力”很满意。
所以盛姿拉了他去“山如旧”约聚,说是庆祝一下。
从“山如旧”出来的时候,盛姿不知看到了什么,目光一下子直了,竟连招呼都没打,甩下他,直接跑开,疾走如飞,像是在追什么人。
他顾不上再和白掌柜多说什么,也匆匆追了过去。
将将追上盛姿的背影,就看到她怕累赘,跑着将精致的耳环、装点繁复发髻的簪子,都抛掉了。
他在后面拣起,才发现那是她平日最喜欢的蓝宝石耳坠,金丝镶嵌得极为精巧。宝石面最是怕划,盛姿一向爱惜,此刻却完全不顾。
他复又追过去,依稀还能听见她一路跑一路喊,叫着他听不懂的词。
盛姿边哭边跑,边跑边喊。待他追上去才发现,那样好脸面、时时注意仪容的盛姿,居然连眼泪鼻涕都哭了出来。
他大步走过去,看见她终于抓住了那人的手,却在那人回头看到那张脸时,表情诧异至极。
那人身姿清瘦,是极难得的一副好容貌,连他看了,亦要惊叹于造物主的偏爱!
然而他没时间惊叹,因为那人正娇曳着打趣她,语带调戏地说了一句“娘子怎么如此激动,真叫人怪不好意思”。
周围早围了不少好的人,听到这话骤然发出一阵哄笑。
他眉头紧蹙,这样轻佻的话,令他下意识就要驳回去,却又摸不清盛姿现在的情况,不好轻易开口。
盛姿却也根本没注意周围的哄笑,自顾自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那张脸。
她的表情干涩极了,好不容易,才能强笑着、哑着嗓子说出一句“抱歉认错”。说完转身魂不守舍地往回走。
才走几步,头一仰,直接人事不省地晕了过去。
启斐忙将她接在怀里,轻拍着叫醒后,送回了盛府。
他隐约能猜出来,她叫的是个名字,而名字的主人,大概是个对她极为重要的男子。
那天之后,他再没去找过他。
他没法装作无事发生,又不知从何询问。
为那无从开口的情愫,为那或许难以接受的事实,他只能私下派人调查,却几番无果。
这不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对盛姿的心意。
几年前,他独自跪在殿下,听着上方来自阿耶冷酷得近乎审问的语调,养母皇后语焉不明欲独善其身,而杀母仇人就端坐在上位,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的跪拜!
孙贵妃抓住他的纰漏绵里藏针步步紧逼,阿耶的沉默无疑是对她最好的鼓舞。他如釜底游鱼难以脱身。
人在孤弱无援的时候,难免会想很多事。跪在那里的时候,他莫名地想起了他阿姨。
那是个不善言辞,柔弱无害近似于蒲公英的女人。
他原来被弟弟宫人欺负,带着一身伤和磕破的衣服回去的时候,她能做的也只是紧紧抱住他,然后默默垂泪,在泣不成声之前告诉他一定要忍耐。
他曾经非常痛恨她的软弱,可此刻,却非常想有个人能抱抱他,哪怕再在他面前哭也可以,当然如果能不要哭泣也不要说话就更好了。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是一定会被阿耶处罚,还很可能被皇后抛弃。虽然说并不十分绝望,因为他发过誓,只要活着,一定要报阿姨的仇,直到他死之前。
可是从未有过的冷,还是顺着大殿冰凉的地板从膝盖攀上心头。
小时候被欺负之后,他跑到树林里,独自抱膝靠在大树下面的时候,也时常期望,能有什么人,把他和阿姨从这冷森森的宫墙里救走。但次数多了,他就知道,一切唯能靠自己。
可那天,迹确实出现了。
宫人通报时,孙贵妃的脸上,划过了明显的错愕,伪善的面孔几乎绷不住。他跪在下面看得一清二楚,心里偷偷笑。
然后那个女孩子就进来了。殿门口隔光的清影纱被撩开,一大片阳光照在了身前的地方,暖意从背后透过来。
她说得那样真又那么镇定,无论是阿耶还是孙贵妃都没能找到破绽,可他垂头的视线里,看见她细弱的手指隐在裙子后面,食指和拇指使劲地扣着裙角——原来她也在紧张。
难以言喻的感觉一瞬间在心底滋生。像是有藤蔓紧紧绕住心房,怦怦跳,又酸胀胀的。
他早不再是青涩少年,清楚明白自己心意如何,却是头一回发现,原来不定的感情真能叫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或许只要他再坚持一段时间不见,他就可以彻底摆脱那份超出控制的情感,可当阿耶命他下行巡视之时,他脑海中唯一一个想法,却是终于有理由去寻她。
行期不短,他怎能不来见她一面?
山止川行,他承认,有些情感无力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