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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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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然满脸恨意,额头上都浮现青筋了。他觉得事情似乎不妙。

「阿秋,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真的以为她去了欧洲?」

「她留下的字纸是这么说的。」

「你站稳了听好,这婆娘骗你。她跑去我白河的宅子,混到蜜雪儿身边!」

黎泰惊讶得合不拢嘴,心中乌云笼罩。

「她……她去那儿干嘛?」

「这就是我把她抓来要问的。她推说自己单纯想瞧瞧蜜雪儿是怎样的女人,还一口子称讚蜜雪儿。那张漂亮脸蛋邪到骨子里去了!好在那边的人及时通知我,晚了不知道会闹出甚么祸事!」

好险没出事。

黎泰这才意识到自己多么害怕,听到j跑去白河的时候他心中闪过非常坏的预感。他再次确认地问:「蜜雪儿没事吧?」

「哼!她好不好干你屁事!」

「老大………」

葛然一屁股坐进沙发,点了根雪茄稍微缓缓气。黎泰端上蔘茶。

「身子没事,胎气也安稳,可她心里………我不清楚那个贼婆娘到底跟她说了些甚么,总之她伤心得不得了,你最好马上去看她!」

「是………」

「你他妈的不会还想见那婆娘吧!我已经把她送回公寓了,放心,毫发无伤。因为她是你的女人我才没要她的命,你自己好好处理。最好想清楚,阿秋,这女人是碰不得的;她有毒,谁沾了谁死!」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婆娘跑到白河附近的市镇,先混进一个甚么表演团,在那一带巡回演出,玩音乐的。蜜雪儿看到广告就挺着肚子和我孙女儿阿芝两个跑去看。那女人别有用心,找机会跟蜜雪儿混熟;蜜雪儿人善良,阿芝又是个小娃子,结果两个笨蛋将她带回家里住下,简直就是引狼入室……

「那女人每天弹钢琴给蜜雪儿听,说甚么音乐对胎儿有好处,没想到她愈弹愈古怪。宅子里的工人说,弹到后来他们听着都害怕,那种音乐好像有魔力似的教人心里头沮丧得不得了,跑出一堆坏念头,连阿芝这七岁的小娃儿都吓哭了。真是可怕的女人。

「工人们因着她是蜜雪儿的客人不敢将她赶走,于是给我打了电话。我一猜就猜到是她,立刻派一帮人过去将那婆娘给我抓来。阿秋,你再怎么仆街也得有个限度,蜜雪儿是我的乾女儿,是我的心肝宝贝,她要是有甚么事我就杀了你!」

黎泰心里沉重极了。

他之前的确认真考虑过与蜜雪儿离婚的事,但此刻他心中雪亮,绝不能让蜜雪儿受到任何伤害,无论再怎么爱j也不能。

他低头向葛然说句「对不起」,立刻搭机赶往威斯康辛。

到了白河宅邸,工人们都没给他好脸色看,虽然面子上还是毕恭毕敬的,但他们都知道了j的来歷。

老医生正在给蜜雪儿把脉。

「借一步说话。」

老医生和黎泰来到走廊。蜜雪儿始终闭着双眼不去瞧他。

「暂时还不必住院,但得随时注意她的状况,一旦情况恶化就要立刻住院疗养。为了不影响胎儿我没开镇定剂,只能靠人好好安抚了。黎先生,容我说句话──对蜜雪儿好点吧!像你这样的人不该让太太受委屈。」

这位老医生认识黎泰十几年了,是唐人街的街坊。为了帮蜜雪儿安胎,葛然特地请他从纽约搬过来住。

「她身子有甚么不妥之处吗?」

「身体倒还好,胎儿也正常。就是精状况很糟,忧鬱症。」老医生压低声音说:「……有自杀倾向。前几天有下人说在浴室里发现一把剃刀,怕是想割腕。你好生留意着吧!万一出甚么事儿可就后悔莫及了。」

医生离开后,黎泰坐在蜜雪儿床边握住她的手,一言不发。过了很久蜜雪儿才开口:

「我知道你爱上她了。能这样真心相爱是很珍贵的,也许一生只能有一次,不要因为我而错过。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就离婚吧!」

「我说过,不会离婚的。」

「不离婚你们怎么在一起呢?别让我当一个破坏爱情的人,我真的不想。我已经打电话请武哥帮我准备好文件,到时候找他签字就行了。」

葛进武是律师,虽然平时不会去处理离婚案件。想不到蜜雪儿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似乎下了决心。

「她……到底跟你说了些甚么?」

「没说甚么,很多事不需要明说。我天天听着她的琴声,藉着琴声传达她的心意,听得十分明白。黎,你还是回去吧!那边有很多事等着你处理。武哥告诉我最近公司被查得很紧,有人被警察抓了,你一定很烦恼吧。至于我,不必担心,我会好好把孩子生下来的……」

「别说了,我留在这儿陪你,哪里也不去。」

蜜雪儿闭上眼睛,表情不变却流下两行泪。

黎泰用纸巾帮她拭泪,她却转过头去。

留在白河的日子里,他每天都思念着j,想到她身上的香味,想着她的机伶可人,就感到一阵心痛。他一点也不想失去她,然而心里明白自己是不能再拥有了,因为代价实在太大。

j说得没错,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选择爱情当个忘恩负义的混蛋,或者当个好丈夫失去所爱。他的答案终究是留在蜜雪儿身边,理由却不是道义上的。

如同j说过,为了达到目的而当坏人黎泰不是做不到,事实上他为了开拓霸业已经干下不知道多少坏事。决定留在蜜雪儿身边完全是基于一种牢固的责任感,像囚笼一般将他的心牢牢绑住。不是蜜雪儿绑住他,是她的家人──恩里夫妇和两个女儿的命──他们一直站在彼岸拜託他好好照顾蜜雪儿。

与其说是道义,不如说是一份沉重而绝望的爱。

绝望感不断侵蚀他的心,他甚至想过乾脆和j殉情算了,一死百了;可又想到死后见到恩里家人该如何交代呢?能不能说我已经替你们报仇了还想怎样,我也有权追求自己的幸福啊!

在无可奈何的想像中,恩里先生没有说话更没有反驳。他的脸上有个巨大而恐怖的窟窿,血已乾涸,窟窿下方只有一张微笑的嘴,那慈祥的微笑依旧如同当年那样令他感到温馨。温馨也是一种压力,他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

唯一的安慰是这次胎儿相当平安,应该能顺利出生吧!他陪着蜜雪儿到镇上的医院做检查,仪器显示一切良好。医生告诉他这孩子心脏很有力,各方面都发育得相当良好,是个健康宝宝。

随着產期日渐接近,黎泰的心中的阴霾也慢慢退缩,退到可以暂时不去想的角落。他觉得或许这孩子能带给他救赎。

日子在等待中飞逝,很快的,蜜雪儿即将临盆了。可就在最后一次產检时医生发现麻烦的问题──胎位不正。

之前不是这样的,医生也不明白为甚么胎儿会忽然移动,转了将近一百八十度。照这情形是无法自然分娩的,必须动手术才行。他想起前几次流產也是因为胎位忽然变化,难道这次依然不能倖免?

医生叫他不必担心,密尔瓦基有最好的医院,而且这并不是甚么困难的手术。但黎泰放心不下,坚持要回纽约的医院。

他立刻包下一架小型飞机从最近的机场飞回纽约。三个小时后,蜜雪儿躺在手术台上,恰好羊膜也开始破了。

黎泰在手术室外的走廊心急如焚。

他最担心的不是孩子,所有医生都说这孩子十分强壮,生命力旺盛;他担心的是蜜雪儿虚弱的的身子能不能撑下去。动手术必须大量失血,一想起她苍白的脸色就觉得不安到了极点。

葛然和一大帮弟兄们都来了,大家都忧心忡忡却又一个劲儿地劝黎泰不要担心,一定会母子平安的。就在他觉得心烦意乱想一个人出去抽根菸的时候,护士忽然跑来说有人打电话到医院,说有要紧的急事一定要他亲自接听。

都甚么节骨眼了还能有更重要的事吗?正想回绝时护士告诉他对方自称「康有为」。

这通电话不能不接了。他清楚康有为谨慎的个性,只要他说重要就肯定是天大的事。

「有为,出了甚么事?」

「抱歉,黎先生,这事儿本来不该告诉你的,但我刚才听人说蜜雪儿要生了,我想你可能会有些想法,再三考虑之后还是决定听听你的意见。」

「到底是甚么事?」

「老爷子派我去杀一个人。一个跟你很亲密的女人。」

黎泰心头彷彿被铁鎚重击。

之前葛老大就说过想杀了j,但当时葛老大也说j是他的女人要他自己处理,怎么又要派人去杀她呢?而且动手的是康有为──这些年来只有执行最重要的任务才会派康出马,因为他办事万无一失,他想杀的人绝对没有活命的机会。

「为甚么?」

「你在白河的这段时间发生很多事,老爷子交代不能告诉你,让你专心陪蜜雪儿。而这些事,让老爷子决心要除掉她。」

「老爷子为何要这样?你给我说清楚。」

「是。那个女人跑去找老爷子,扬言谁敢妨碍你们在一起就要灭了谁。她可不是说空话,这几个月她透过许多关係,大概是凭藉美色吧……她找上了一个德州参议员名叫乔?昆丁?米尔顿。你应该知道这个人。

「米尔顿最近出任司法委员会的主席,之前还组成一个专门打击帮会势力的跨部门会议,早就想对我们动手了。前阵子不是还开听证会弄掉五宝的查尔斯邓兄弟,这你也该听说了。

「大哥,我不知道你到底对她说了多少事,那女人自称非常了解内情,打算出面指证老爷子和其他兄弟。我在司法部的内线说,米尔顿这次很有把握能将我们一网打尽,还将那女人称作『王牌』……

「不过那女人开出条件要求放你一马。米尔顿之前始终犹豫不决,直到今早内线传来消息说米尔顿已经决定接受她的条件,正在与各部门协调中,快的话今晚就会有大批fb探员将那女人带走。你知道,一旦落入fb手里就没人动得了她了。」

黎泰愣了半晌。

j对于爱情的执着竟然到了这地步,不但跑去蜜雪儿身边作怪,甚至借用政府的力量打击妨碍她的人。如果放任不管势必危及组织与生意,让弟兄们都陷入危险之中。可是……

「我始终把你当作大哥,但葛老爷子的命令我也不能不听。他说这事儿不能让你知道,必须乾净俐落,还说这样做也是帮你一个大忙好让你不必再左右为难。你觉得呢?蜜雪儿快生了,我不知道你有了孩子之后会如何看待和那女人之间的事,也许你不希望她死………

「我现在就站在那栋公寓对街,随时都能动手。

「给我一句话吧!只要你叫我停手我就停手,即使被老爷子处罚甚至让整个组织跟着陪葬我都不后悔,因为该负责的人,是你。」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听见好几次投币到公共电话里的声音,始终犹豫不决。

一向果断的黎泰竟然无法说出半个字,只能望着医院柜檯墙壁上的排班表发楞。排班表上密密麻麻的字他一个也看不进去,眼前浮现的是j美丽的容顏。

──那是早晨起床未施胭脂的脸,长长的睫毛、深情款款的眼、个性强烈的嘴角………

他终于体认到j的爱情是一种毒,戒不掉的代价就是死。一个女人胆敢向黑帮公然挑战,不仅仅是对爱情执着,简直就是寻死的行为,聪明的j不会不清楚后果。她享受着危险的快感,对那毒素上了癮,甚至将追求爱情与追求危险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

黎泰给她的确实是最接近死亡的恋爱,同时也是最接近恋爱的死亡。在她被康有为杀死的那一刻,或许爱情能衝到最高点吧!

怪的是,他在应该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医院里,居然闻到那股酸辣汤的香气。

忽然耳边响起欢声,一个手下人急促地衝到他面前嚷着──

「生啦生啦!母子平安哪!恭喜黎先生!」

他静静地掛上电话,跟随来人奔向手术室。

两小时后,他赶往那栋红色公寓。

公寓已经被熊熊烈火吞噬了。大批消防人员拼命洒水抢救却无法控制火势,整条街都被消防车和警车堵住。街边无数群眾拥挤围观,飞灰不断飘撒在他衣服上、脸上。

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刺痛,伸手揉揉才发现眼眶含着泪水。

群眾当中有几名衣着整齐的高大男子,渐渐靠近黎泰。他知道这些人是fb的探员,原本打算将秘密证人带去安全的地方保护却来晚了一步。他们眼中也有着熊熊燃烧的怒火。黎泰没有任何抵抗就跟他们走了。

他没有犯罪嫌疑,火灾发生时他正在医院陪着刚生完孩子的太太。探员们能做的只是轮番逼问、恐吓、破口大骂,而他却一言不发直到葛进武赶来,将他从拘留室带走。

临走前一个刚回来的探员将一叠照片扔在黎泰面前,是火灾现场的照片。

烧得面目全非的屋子中央有一具焦尸,焦得不成人形,生前的美丽已被蒸发殆尽。探员直盯着黎泰想看他的反应,但他早已学会将情绪封闭在心里,脸上佈满了冰霜与岩石。

「仔细看哪!那是曾经深爱过你的女人,你给我仔细看清楚!该死的王八蛋,知不知道她一心护着你?作证的条件就是要求给你特赦。真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残酷的人!走着瞧,我绝不会放过你这种人渣!」

探员用力揪住黎泰领口,恨不得将他活活掐死。他摔开对方的手,冷冷道:「拿根黑木炭来就说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也未免太多了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

黎泰的心中有某部分已经随那场大火一同死去了,接下来只剩下过日子,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他没有流下一滴眼泪,转眼间就恢復成以往那个冷酷而练达的强人,明快地处理一切。

那个探员并不是空言恫吓,fb更不是银样蜡枪头,他们的确开始行动了,并且还联合了州警、海关、缉毒署、fd(食品药物管理局)等,跨部门展开包围攻势,甚至与亚洲几个国家的警察部门共同行动,成功切断他们长年依赖的毒品原料来源。

可黎泰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找了好几个参议员帮忙关说、谈条件,还威胁只要他入狱一定会抖出许多犯罪内幕。当局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一旦将那些内幕闹上了檯面,上百个联邦与州政府官员将被株连其中,甚至连军方高层都有人要倒楣。

当时正是越战吃紧的关键时刻,北越发动了「復活节大反攻」,美军即将撤离越南,如果国内政坛发生丑闻后果将不堪设想。黎泰利用了这个敏感时机提出各种条件,包括将资產全部移往海外。但fb也不干示弱,扬言如果不能消灭这个犯罪集团寧可被揭疮疤也在所不惜。

双方最终达成了共识──黎泰全身而退,并且以秘密证人的身分指证包括葛然在内的数十名黑帮干部。

1973年六月,黎泰带着蜜雪儿和不到一岁的儿子前往台湾,在他上飞机那天许多人遭到逮捕。

黎泰出卖葛然的动机到底是甚么呢?也许不完全是为了自保。

也许他内心深处对葛然有恨,也许恩断义绝是他告别那段恋情的唯一方式,也许………

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

「少白,你认为呢?」

葛老大睁开双眼,手中的雪茄也燃到尽头。

「猜不到。我一向不怎么清楚阿爹的想法。这些往事他从没对我提过。」

我帮他将手里的雪茄拿到菸灰缸捻熄。

看着老人精疲力尽的脸,我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可以告诉我j的全名吗?」

「j啊………chrstj.。」

「j是缩写吧?」

「嗯,j是jng的缩写,她的中文名字是『姜凤仪』。听说现在还找得到她当年的钢琴唱片。

「她也是个不得了的女人,如果不是认识你阿爹她现在可能还过着幸福的人生吧,谁知道。人生就是这么回事,事过境迁再回头看,一切都彷彿注定似的。」

葛老大指着墙上最靠边的一张照片:「那个就是姜凤仪。」

我走到墙边,还没将相框拿在手里就已经确认了心中的猜想。

拍照的角度是从侧面拍摄正在弹钢琴的女人。那张美丽的侧脸──长睫毛、充满灵气的鼻樑、嘴角微微上扬──曾经有两週的时间我天天捧着、亲吻着这张脸。

「那张照片就是她为了接近你妈妈,混到这宅子里那段期间拍的。我以为早把它扔了,出狱后再回到这里时,整理旧照片才发现还在。我想,也是一场缘份,就让她留下吧。」

如果不是葛然隐瞒了甚么,就是有些连他都不知道的事。

j到底是怎么死的?在这宅邸住了一个月,到头来妈妈的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答。

女僕连门都没敲就急急忙忙跑进房里,在葛老大耳边说话,表情哀愁。葛老大听到一半便用力睁开双眼,嘴唇微微颤抖,显然正在压抑激动的情绪。

女僕说完话走了。葛老大的表情渐渐转为悲哀,那悲哀彷彿将这个肥胖的老人一下子掏空,变成一具松垮垮的皮囊。

「怎么了?」

「刚才是台湾打来的电话,说蜜雪儿过世了………是自杀。」

我双手一震,姜凤仪的相片坠落在地上,摔了一地碎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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