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炀许久没有说话,视线定格在那个图案上,喉结动了动。雾气中的人影似乎带上了两分笑意,方要开口,却见容炀微微垂眸,再抬眼时,挣扎之色已经不见。手腕一转,提了剑,将那符咒补全。天魔闷哼一声,好不容易形成的人影再次模糊起来。
“我却与你费什么话?”容炀冷声道,便回永明灯旁盘膝坐下了。
“如此便好。”那段灵识有些欣慰道,“只是此事,你还是得告诉若恒......”
容炀淡淡打断他:“这就是我的事了。我刚听你和天魔说话口气,只怕也并不只是敌对......你若还是不肯告诉我你是谁,我也是不敢信你了。再者,你不过一段灵识,还能存在多久?不如省些力气,何时要告诉我实话了,再开口罢。”
他说完便闭上眼睛,只调息运气。空中似乎滑过一声叹息,果然再没有声音响起。
镇魔台上终于又安静下来,只有风不断地刮过,吹起容炀墨色的头发和衣衫。他缓缓睁开眼睛,伸手温柔地摸了摸宁辞的脸,因着魂魄还在,面上还勉强有一丝温度。但他再也不能睁开眼睛,再也不会叫他的名字......
方才那番话还在容炀脑海中回荡,可以让宁辞活过来,可以让他长生不死。他知道,自己其实有些动摇了,所以根本没有追问,到底会付出什么代价......什么代价都是他想答应的,但他不能。
容炀眸色深深看向正中央的镇魔链,半晌,只是将手捏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
就这样一晃又过了一年半载,倒是再无任何声音打搅过他。直到有一日,一只纸鹤忽地飞了上来。上面附着了苏姚姚的灵力,然而镇魔台的罡风也已经将它刮得破破烂烂,原是应该带话给他,最后却只剩半张残破纸片。
容炀犹豫了片刻,苏姚姚虽然性子跳脱些,但一向也不会胡来,只怕是出了什么事。按了按眉心,终于解开自己的灵脉,提了天枢从镇魔台上下去。
后山口,白术却已牵着马在等他。
“怎么了?”容炀道。
他在镇魔台上一呆便是两年,又清瘦了不少。白术咋一见他,鼻头还有些泛酸,但也只按下情绪,焦急道:“山下不远的湖中出了恶蛟,许是挨着山灵气,说是已隐隐有了龙的架势,文曲星君已与它缠斗一天一夜了。其余星君只怕一时半会儿还赶不过来,想来,还是您......”
容炀只觉有些蹊跷,也只能将怀中襁褓与长明灯递过去:“看好宁辞。”
“奴婢会照看好小公子的。”白术颔首,容炀已翻身上马,往山下去了。
彼时,苏姚姚正与那恶蛟斗得不可开交。那蛟修行只怕已是千年,苏姚姚一面挥出银铃往它眼珠上去,一面又得提防着它行雨危害乡里。那蛟虽已被她重创,要彻底杀了它,又总还得再花些功夫。苏姚姚却也已十分疲乏了,焦头烂额之际,终于见天枢剑光闪来,她松了一口气,就势往旁边一躲退了出去。在岸上立了一炷香的时间,湖中晕出血色,蛟龙重重跌落湖心去,溅起漫天水花。容炀便踏着水走到岸边来。
“我便不道谢了,本也是你的事。”苏姚姚笑道。
“是我该谢你。”容炀与她一道往堂庭山上去,一面伸手又往自己脉上按。
苏姚姚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
“我封了灵脉,还得回镇魔台去。”容炀道,“堂庭的事,还得再麻烦你一段时间。”
“贪狼,你疯了?”苏姚姚忍不住骂他道,“你当我真斗不过,虽不如你来得轻巧,至多一两个时辰,自然也能收了它。不过寻个由头将你从镇魔台上弄下来,你还回去?再折自己半条命么?”
容炀低垂着眼睛:“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以后,却不要再做这些事了。当日我与姐姐说过,不得她允许,不离镇魔台半步,如今,已是违约了。”
苏姚姚道:“姐姐这两年多少次都打算让你回长明宫了,只是你当日......你先低头怎么了?我传信给你的时候,提前便传给姐姐了,她想来也该到了。这事快些了了罢,你非得去那鬼地方吃苦。”
“并不算吃苦。”容炀轻声道,“在那里也好。”
“我不管这些。”苏姚姚只道,“如今我既然巴巴搭了梯子,你却快些下来罢。堂庭的事,可比浮阴繁琐多了,你几百年不理会都没出乱子,我一来却是日日没个歇。我等会儿交还给你,还是你自己管着罢。”
她一路上看着容炀,一见他要封灵脉,便去拉他衣袖。容炀又不好十分去推她,头疼之际,杜若恒却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些。
“姐姐。”那时他们正在殿中,苏姚姚一听她声音,便眉开眼笑转过头去。
容炀无奈,也只得跟着叫了声姐姐。苏姚姚又伸手背后推他,小声道:“快些,认个错。”
容炀只僵持着不动,杜若恒打量他们一眼,话却是先对苏姚姚去:“你心思若花在正地方,也不至于这样多年没什么进益。”
苏姚姚撇一撇嘴,容炀道:“是我的错,原不关文曲的事。”说着,两指便往脉搏上去,却又被杜若恒琵琶弦震开。
“你还知道自己错了。”那一下打得极痛,显然是有意教训他。杜若恒道:“罢了,文曲替你守了这两年,也辛苦。你既然下来了,便好生呆在长明宫中做你的星君罢。”
她说完,也不再看容炀,连贪狼殿门都不曾迈进,转身便走。只是忽地又想起一事,脚步一顿,问容炀道:“这两年镇魔台可有什么异动?”
容炀僵了一瞬,最后却答她:“没有,一切安好。”
第04章
所有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容炀有时坐在云杉树枝上发呆,恍惚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没有在长明宫前遇见宁辞,也未曾在尘世中经年沉浮。但万事都已留下印记,身边永明灯静静地燃着,照着他的软红十丈。
弹指,便到了岁除那一日。
镇魔台上,察觉不到光阴扭转。如今隐约见山下张灯结彩,恍然已经三年过去。若是宁辞未胎死腹中,想来,现在早已能走路,会说话了。
长明宫中的侍从们,不管当初清不清楚,如今,却只怕都了然他们之间的纠葛。也知今日特殊,愈发小心谨慎起来,半点也不敢触了他的霉头。其实,容炀若非有意为之,却也极少动怒了。宁辞一去,他的喜怒哀乐,便也都没了。不过,这样似乎也好,被供奉在殿上的星君,原也不该有那样多的情绪。
“这些公文,等会儿便让人送下山去罢。”容炀搁下狼毫,手腕微微转动两下。
白术点头,伸手接过,又听容炀道:“施郡苏家,已经没有传人了,以防妖邪报复,你明日将这几张符送过去。”
白术一一应下,容炀瞧一眼殿外天色,竟已全黑了:“现下是什么时辰?”
“亥时过半了。”白术上前斟了一盏茶与他,道,“星君可要歇息了?奴婢着人备水。”
容炀虽有些疲乏,却并无睡意,摇一摇头:“你带着他们都先退下罢,暂且不用伺候了。”
白术行了礼,其余侍从也都依言告退。整个贪狼殿中便又只余下他一人和旁边小小的襁褓。
容炀看着窗外的残月,心中空荡荡一片,目光也未落到实处。等殿中火烛传来轻微一声响,他才起身将灯芯挑了一挑,又立了片刻,推开殿门,往山巅去了。
山巅有处亭子,可以将堂庭山下风物尽收眼底。本是为了监察妖邪动向,只是昔年宁辞在时,却不时拉了他在这里下棋,渐渐倒更像个观景的地方。容炀这些年虽未曾来过,侍从们日日都清扫着,仍是一粒灰尘都不沾。
容炀走到亭子中央,棋盘还放在石桌上,摆着棋子。容炀细细看了半晌,倒是想起来了,这是当日他与宁辞留下的一盘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