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雨忍俊不禁,见这小厮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让她去看今天刚给郎君挂好的那一幅帐子。
天才黑不久,离他回,应当还有些时候。絮雨再次走进隔墙那间卧室,果然,看见一顶淡绛紫的软罗纱帐已被挂起。屋内也熏起了香,窗扇开着,初夏的晚风透过绿窗纱入室,吹得帐幕如水波般轻轻荡动,令这间原本单调而硬朗的卧房多了几分轻软的旖旎之感。
“郎君还不知道小郎君你叫我买了这帐子,好看吧?等他今晚回来,给他一个惊喜!”小厮美滋滋地道。
絮雨面上没说什么,听小厮讲完,抿了抿嘴,自顾走了出去,然而心里或许也和青头这小厮一样,隐隐怀着一点淡淡的期待。
忽然她想到另外一件事,裴家白天突然多出来这么多人,甚至住下来一个宫监,他应当还不知道。等回来看到,会是如何反应?
以她对他只能算是浅显的几分了解来看,他似乎不会高兴。甚至,会不会觉得她给他带来了麻烦?
思及此,絮雨心中顿时凭空添了几分之前从来不曾有过的担心。
她怕他不高兴。
更怕他不高兴,还不说。
就这样,这个夜晚,她听着不知是她这边还是他那边的某个院墙角落里的夏虫的咕咕声,等他回。月娘越爬越高,越过墙头,移到屋顶。
这个晚上,絮雨终于还是没能等到裴家二郎归来,三更时分,她倦极睡去。
此时,裴萧元独自一人,现身在了城西的延平门外。
他无声无息地行在宁静的月光之下,最后来到月光照不到的旷野深处,停步,令身影与周围那一片漆黑的荒陂地融为一体,静待人来。
第5章
伴着远处传来的几道野狗的吠声,在距他一箭之地外的一片乱石畔,忽然显出一点火折子的光。火折在烁灭数下之后,如暗夜的一点磷火,随风熄灭。
裴萧元向火而去,很快,对面的夜色下也走出来一人。那人身材健硕,步伐却极敏捷,迎到裴萧元的面前,行拜见之礼,被裴萧元阻住:“何叔不必多礼。”
此人正是此前回往甘凉的何晋。他将裴萧元引到石堆后,借着月光打量他一番,欣喜地道:“几个月不见,郎君越发精了!”
“何叔你辛苦了。伯父近来怎样?”
何晋随裴冀转迁东都,这一趟是瞒着裴冀悄然潜来长安的,应:“裴公身体安好,郎君放心。郎君在这边也好吧?”
裴萧元说好,略略寒暄过后,也不迂转了,径直问:“你可有收获?”
何晋色立刻转肃,环顾四周,随即压低声道:“上次和郎君分开,回去后,我便继续郎君先前的事,发动人寻遍可能的地方,然而一直没有那人下落,直到月前,终于叫我探听到一个消息,他可能根本没有回往西蕃,而是乔装身份,继续隐在长安保命。”
裴萧元沉吟。
当年陈思达受他父亲裴固嘱托,领军归京持护景升太子,半途却以遭遇大水为由停步不前,背叛主将投向定王,是显而易见的事。
不但如此,这么多年以来,裴萧元也一直在怀疑,背叛他父亲的,不止陈思达一人。
当日裴固接到景升太子之命离开北渊,行事是非常隐秘的。就连撤军也安排在夜间,分批悄然拔走,目的,就是为了不惊动西蕃人。若说过后被对方探子察觉,自是在所难免,然而怎会如此巧,就在他离开没两天,敌军竟大举来攻,迫他不得不将事交给陈思达,自己回来守城,从而酿成后来的一系列变故。
裴萧元不得不怀疑,是有人泄密,目的,就是为了阻止他的父亲归京。
三年前,在西陲之战过后,他获悉,当年曾主导攻打北渊的一名西蕃贵族战败投降,入圣朝为官。此人应当知晓当年的一些内情。然而,没等到裴萧元寻到机会接近对方,那人便迁居长安,不久,因争风吃醋,为将教坊里的一名貌美菩萨蛮收为小妾而与人结怨,被当街刺死。他有一个亲信,汉名叫做查达,大约是出于恐惧,连夜逃遁,之后不知所踪。
这三年来,裴萧元暗中一直在寻找查达。去年秋他离开甘凉,名义上是去承平那里游猎散心,实际也是为了寻人,无果而返后,恰好遇裴冀为他定亲,接着受召入京,计划中断,但何晋没有停止,继续代他与派入西蕃的探子保持联系。
就在几天前,裴萧元收到何晋的消息,知他也到了长安,便约在今夜这里见面。
“那人应当没有逃回西蕃,回去了,恐怕也是不容于族人的。他样貌又与咱们不同,出长安潜往别地,容易受人注目,不好落脚。倒是继续留在长安,京中什么样的人都有,他乔装一番,反而容易藏身。”
裴萧元颔首:“倘若没有逃回西蕃,这个推测很有道理。我知道了,后面的事交给我,我会去找人。你未得授命,这里不能久留,快些回吧。”
“还有,不要叫伯父知道你与我见过面。”他又叮嘱一声。
“郎君放心,我怎敢让裴公知道我来长安!后面若有事,郎君照老规矩给我发消息便可。”
他说完,再看一眼四周,手指压嘴,发出一道野狐似的短促鸣声,不远外的野地里,应声露出六七道暗影,皆是随何晋一起来的人。
“他们都是从前可信靠的旧人,如今都还在京中各卫任职。当年大将军出事之时,郎君还小,不知道他们,但他们知道郎君。感念崔娘子与郎君当年的高义,年初郎君入京,他们就想拜见,又怕各自职位低微,郎君用不上不说,万一给郎君带去不便。这回知道我来,全跟了过来,往后愿听郎君差遣,誓死效命。”
他口中的“旧人”,指的自然是虎军的人。
当年虎军的番号裁撤之后,原本的将官,如陈思达之辈,升官进爵,富贵逼人,如何晋这样的,多遭贬谪,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即便还活着,也只是在边陲做着手无兵权的杂将。
但剩下,还有一种,或当年在军中并未参与机要,或出身大族,得家族奔走庇佑,逃过清洗,后来陆续得以留在长安各卫任职。不过,因为身上带着“虎军”的烙记,他们自然也是不能居高位的,如今多是些中下层的军官。这六七人便是如此。
何晋说话间,那些人已来到近前,围着裴萧元纷纷下跪,口称少主人,行军中之礼。
这六七人,裴萧元此前大多是见过面的,有领军卫下的,也有监门卫的,其中一人,更为金吾卫军官,竟是延平门的武候队正陈昭。
当初就是此人为他提供消息,这才找到高大娘的旅店,查到了叶絮雨的落脚地。
裴萧元忙叫众人起身,望向陈昭。
陈昭再次向他叩拜。
裴萧元上去,将他一把托起,他难掩激动之色,道:“卑职从前曾任虎军昭武校尉,这条命,也是大将军救下的。那日见到郎君,我便想自告身份,又怕职务低微,非但帮不上郎君的忙,万一给郎君惹祸,反而是我罪过,故忍了下去。收到何将军来的消息,无论如何,是要来拜见一番了。还望郎君勿嫌我无用,有事只管吩咐!”
其余几人也是异口同声。说手下的人手虽然不多,但都是可靠之人,足能听用。
裴萧元向着众人逐一作揖,口称叔伯,郑重还礼。
短暂见过面,众人知此地不可久留,分头散去,最后剩下何晋。
他也待去,仿佛想起什么,又停了步:“对了郎君,我听裴公说,叶小娘子找到了,人居然也来了长安?”
裴萧元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