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作画从头至尾,预估长达半年,大部分的时间,都将耗在这座新宫之内。宋伯康照顾新收的弟子,破格从管事的曹宦那里为絮雨也要来一处临时的休息之所。其实就是供将来在此服役的宫监宫女住宿的地。位置自然偏隅,位于枢宫后的一处角落。
再过去,隔着一片蓊郁的深深草木,在一道斜陂的尽头,便是当年那片毁于战火的永安殿残址。那里虽无宫卫把守,却属禁地,不得擅闯。这一点,在之前的画学当中,诸画学生都被教导过,人人牢记在心。
絮雨回她在宫中新得的住所吃饭。
这屋是供将来的宫役头目住的,陈设简陋,好在是个单间,能庇人免受杂扰。匆匆吃完饭,也就差不多,该回去上工。
今早她见到了李懋。
应当是对她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记忆寡淡,多年后再次会面,她并没有太多特殊的感觉,唯一感慨,便是人海阔阔,物换星移。
从前她那位性情有些深沉的长兄,如今也变作了如此一位庄重而亲善的太子。
絮雨往前殿走去。
新宫营造完毕,此前在此做事的大部分工匠已去,只剩漆、画以及草木移栽等项,入驻之人各由宦官领着继续做事,偌大的一座新宫,剩的人不多,此刻正午,宫监匠人们都在休息,更是静悄一片,不闻人声。
她行在一道宫廊之上,眺望不远外那片被草木深埋的荒宫残角,不由又回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便是在彼地,她被阿公所救,带着走出了长安。
而今多年之后,如同回环循行,她又回到了当初的旧地——
“你可还认得我!”
忽然她冷不防听到身侧传来一道声音,稍稍一惊,循声转头,望见宫廊侧的墙边站着一人,那人身材雄健,身穿武官朝服。
时节初夏,午后阳光开始有了白花花刺目的感觉,他立于廊下,头顶无所遮蔽,双眼便被阳光射得微微眯起,看去面若带着不豫之色。
是胡儿承平。
只见他不待回应,话音落下,人便迅速走到宫廊近畔,一掌搭在廊栏之上,轻轻一翻,人若鹞子般落到了廊上,停在絮雨面前,随即不由分说,拽着她臂将人强行带到了偏殿之后。
此处很快会被修作园苑,但如今还没成形,乱石堆垒,只移栽了些丁香木樨之类的香木,其中最多的是楸木。
正是此木花盛的季节,满树紫蕊吐绽,连成大片,远远望去,若云浮殿间,紫雾蔽檐,倒确实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这胡儿生于狼庭,幼起牙牙学语之时,便随父兄族人骑马开弓,臂力极大,絮雨被他抓住,如何挣脱得开,只能随他行走。
承平将人一直拽到一丛茂盛的楸木之下,方撒开手,上下打量一眼,点了点头:“真的是你!你怎来了这里?还入宫做了画师?”语气含着质问之意。
她上午在崇天殿内看到了离得近些的裴萧元,并没见到此人。但猜测他当时必也在场。此刻忽然这般冒了出来,虽有几分意外,但也没有十分吃惊。
此前在郡守府和这王子虽连话都不曾直接说过,但多少也是看入眼中,此人行事狂肆,不讲章法,这样在宫中强行拦人问话,于他应当根本不算什么。
她更无意树敌。
在不知裴萧元也来长安之前,她便曾考虑入宫后万一遇到此人该如何应对。当时便想好,和他解释一番,软语请他保守秘密,料他也不至于特意为难。而今裴萧元也来了,事情便更简单。
“裴司丞不曾与王子提过吗?”她问。
承平立在树下看她片刻,也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色渐软:“自然说过。只是我还是不解。我想听你再说一遍!”
“此宫为圣人万寿而起,内中将要复现京洛长卷。我是画师,若能参与其中借此留名,此生无憾。”
承平轻轻嗤笑一声:“你当我三岁小儿?”
“若不为此,你说我是为何而来?”絮雨反问一声。
承平面露迷惘之色,大约确实也想不出来,闭口再望她片刻。
“罢了!我是有别的话要和你说!”
“当日在郡守府,你可是因听到我与裴二的话,误会是他在我面前对你加以诋毁,这才悔婚出走?此事和他毫无干系。前一晚他半句也没说你不好。当时的混账话,全是我自己胡猜乱想逞一时口快而已。你去后,裴公大发雷霆,将事全怪到了他的头上。虽然你二人早已解约,但既然找到了你,此事我须当面和你说清。一人做事一人担,你怪我无妨,不可误会裴二郎。”
没想到这胡儿回来找自己,竟是为了这么一件事。
絮雨再次开口,语气也软和了:“我知道。一开始你二人我便谁都没怪。”
她应得如此之快,言语自然,倒叫承平怔了一下。
“当真?”他仿佛不信。
“我骗你作甚,原本就是我自己要走的,你说没说那些话都一样。”
此事一直是承平心中的疙瘩,此刻终于解开,浑身一松,觑对面人一眼,忽然又想到自己曾绕墙三日欲得见一面而不得的事。
“你实在是我见过的最为——”
他本要说“最为狠心的女郎”,想了想,把话吞了回去,顺势只将自己斜靠在近畔一株楸木的树干上,静静看着对面树下的人。
絮雨道:“我要走了。”
午休将过,这里或许很快就有花匠路过。不止如此,前殿那还未油漆的宫廊的方向,也隐隐飘来漆匠们拖动工案摩擦地面发出的吱吱的尖锐杂声。
“怕甚!”承平觑着她懒洋洋道,“我瞧你颇受器重,才入宫,就被引到太子面前了。前殿全是人,暂时少你一个,又如何?”
絮雨不睬他,转身要走,忽然听他又短促地道:“等一下!”
絮雨不解,停步转头。
承平的目光落她帽上:“你头上有东西。”他说道。
絮雨仰面。
头顶紫英纷纷飘落,原来风摇树梢。
她明白了,抬手在帽上拂了拂,几片紫楸花瓣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