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月松手猛地推开方稷玄,背过身去冷冰冰地说:“这村里汉人要死绝了。”
“为何?”方稷玄话问出口的瞬间,他已经想到了答案。
“你说为何?”兵祸昭示明明白白的袒露着,这是释月的天资。
罴妖也好,山也罢,总归是在山和山妖的之间摇摆,如今因北江朝廷年年围猎,屠戮无度而暴虐,它将营帐里的人统统残杀,对山林而言是好事,可对人世来说是大祸。
如今又不是太平年景,北江朝廷正是吃了败仗的时候,给硕河知府喂上几个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讲罴妖杀人的事情原原本本的报上去,更别提这罴妖还有山之运,那岂不是国之将亡,明都不顾惜了?
方稷玄很快也想明白了,反正南德、东泰与北江的几个边境州府冲突不断,此时虽然有山脉隔阻,但离战事其实不远。
这件事,硕河知府十之八九会栽到汉人与林中人天然的仇视与对立上去,说是这群山脚下的汉人受了东泰细作的蛊惑,夜里潜进营帐,大肆屠戮,还放出贡鲜活物,污栽给山鬼怪。
相比起罴妖杀人,或是山震怒,这个说法可容易接受多了。
此时,鸡鸣声远远近近地响了起来。释月甚至听得出打头叫着的是孙婆婆家的公鸡,那只公鸡红冠彩羽,器宇轩昂的,十分气派可镇宅呢。
外头的动静也渐渐大了起来,犬吠鸟鸣,鲜活热气从各家的烟囱里冒出来。
听起来最近的那一声‘吱呀’,是乔婶子推开门出去抱柴火。
她刚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出来,瞧着外头野地上的一层薄霜,咂了咂嘴,倒是不冷,就是记挂着地里还有点活计,得赶在天彻彻底底冻起来之前利索干完了。
‘苞米晒透了,今儿得管孙家婶子借石碾碾成面了,花生还得晒晒,等干透了,叫女儿们剥开了,花生仁过油炸了再给释娘子送去?我看她挺喜欢吃些小零嘴的。噢,对了,茅娘叫我今儿去帮她切萝卜、腌酸菜呢!我得跟她说,还得腌点蒜茄子!’
乔家没种白菜,张家种了挺多,乔婶子去帮手,报酬就是两坛子的酸菜。
‘啧。’乔婶子添好了柴,锅底留着一点昨晚上捞饭剩下的米汤,箅子上烀着几块金黄的窝瓜,锅边摊着两个微焦的苞米饼子,这是给两个女儿的。
吃食弄妥当了,乔婶子又去翻捡自家的腌菜坛子,跟点人头似得在心里数着,‘萝卜、缸豆、芥菜疙瘩、黄瓜都齐全了。’
她又直起身子,撩开遮着篮子的布,皱绿的萝卜干散发着香气,干木耳一拨弄,声音脆脆的,还有专给孩子们备的零嘴,专门挑拣出来的缺牙小苞米,冬日里做完了饭往灶膛里一丢,捂得焦焦的,香极了。
还有半篮子的核桃,俩丫头去释月那帮着砸核桃挣回来的,还留着地儿装松子呢,乔金粟昨夜里说梦话都还记挂着,要同释月和喜温打松塔去。
再就有一篮子的山里红,冬日里可以煮酸溜溜的甜汤喝,一袋子的梨脯,白肉上点缀着密密麻麻的褐斑,柔韧甜蜜。
‘呦,这一兜子的梨脯可真多。得分些给喜温丫头,是她带着俩孩子去捡的山梨子。’乔婶子思量着,赶紧倒了一半出来。
山梨子还有一大袋是没晒成梨脯的,好好的存着,等冬日里冻得硬邦邦的,升上火盆,往热水里那么一浸,嘬着梨汁,‘沙沙沙’的啃肉吃。
‘今年收的豆子都不错,喜温丫头打了半篓子的圆枣子,释娘子还给分了些野核桃,今儿把枣子再晒晒,得空再把核桃烘焙,我做些个豆包给她们分一分?许不够呢,得问问喜温丫头是哪打的圆枣子,我也去打些,豆包甜糊些好吃,多留几个等过年那几天给孩子吃痛快咯。’
乔婶子一边想一边点点头,心里有了定夺,这一天的活计都先在心里过一遍,等忙活起来的时候有条理些。
金粟和银豆还睡着,黑豹走了进来,安安静静在炕边躺下,守着两个女孩。
乔叔‘唏哩呼噜’的喝了米汤,吃了窝瓜,就要上地里去了,昨收了黄豆,还有满地的秸秆没收拾,院里的苞米芯也堆得小土坡一般,只这些远不够冬日里使,还得上山拣些柴木回来。
乔叔每天上地里去的时候,都得要经过小馆子,他总是习惯往里张望一眼,要么瞧见释月歇在躺椅上吃零嘴、翻话本,要么瞥见方稷玄在里头磨刀、擦酒坛。
有时候这俩人也没再前院待着,乔叔还得绕一下,往后院去,看见方稷玄踩着木墩在劈柴,释月窝在藤篮里晃荡,这样乔叔才能安安心心去田里忙活计。
可偶尔,两人都不在小馆子里,乔叔左顾右盼的往田里去,做活做得也不专心,直到瞧见两人从山坡上下来了,心里才彻底踏实了。
有一回,释月提着一串草编绳勾住嘴的银鱼,方稷玄抱着一只长颈细腿的白鹤,两人一道从坡上走下来,身后还有一只黑翅白身丹顶的鹤低低地飞着,牢牢地跟着他们。
原来是方稷玄怀里那只白鹤伤了翅膀,另一只就不肯走。
这对白鹤在小馆子里养了快一个月,鱼虾管够,从来也没半截绳子拘着它们。
直到晴朗而微微有风的一天,两只白鹤鸣叫了几声,展开纤长有力的翅从那一片金黄的田地上飞走了。
乔叔还记得自己仰脸看那两只白鹤飞过的景象,仙气袅袅,像一对他看不懂,但却觉得很好看的字。
‘今个儿,怎么还没开门呢?’乔叔站住脚,有些困惑地瞧着小馆子紧闭的门扉。
屋顶的相风乌因为不定的风而无规律的转动着,甩出破碎断裂的银铃声。
乔叔莫名有点发虚,忽然就见两扇门徐徐向后退开,长方桌上散着好些红彤彤的鸡心果和黄绿的山梨子,铺满了整张桌子。
释月趴在桌上,用指尖点着一只鸡心果滚来滚去的玩,她今日穿了一条新羽裙,浓淡不一的红,如枫叶落满了小溪,逶迤垂摆着,随风翕动。
方稷玄搁下门栓,就听乔叔笑着问:“方郎君,释娘子,可吃了吗?”
见他微一摇头,乔叔忙往田里去,一边走还一边道:“那您快张罗吃食去吧,人没吃饱可是不成呢!”
反正只要瞧见了这俩人,他这一天就安心嘞!
汉人还不太清楚营帐里的事,没有林中人那样惶惑惊恐。
喜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林子里回来的,被那穆雀搭了一下肩膀的时候,她下意识就拔了刀,竖挡在面前,日头落在刀面上,把光折进喜温眼睛里,她才回过来,围着她的族人们争前恐后的开了口,问她昨晚上可发现了什么。
“罴,还是那只罴。”喜温说完就绕开人群往穴屋去了,她脑子里浆糊一团,什么事儿也想不了,像是已经葬身罴腹,活下来的只是个腔子。
林中人勘察了营帐的爪痕足印也知道是罴所为,那穆雀和那穆卓要骑马先去把消息报给硕河府衙门,
喜温一夜狂奔,又经历了那么些好似幻觉的场景,早已精疲力尽,回到家中往床上一歇,就跟昏过去一般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黑甜,意识回拢时,喜温只觉得浑身酸僵,扭曲着挣扎了好几下,才算缓了过来。她眯着眼瞧着外头明亮的天色,想着自己睡下的时候天也亮着,难道是一觉睡到第二天了?
她之所以醒,也不是被吵醒的,而是被一阵又香又舒服的味道给勾醒的,很明显是食物的味道,但肯定不是林中人惯常的吃食。
桦皮锅不耐热,只在放在炭火上炙着,火气不足,煮出来的东西没办法这样飘香,而这股香气又是这么温润,没有半点烟熏火燎的焦气,定然也不是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