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姐家的男人,长得不是一般的丑,年轻的时候,大家都说朱大姐是一枝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但那男人有文化,后来混成了粮机厂的高级工程师。
刚改革开放那会儿,广东老板来粮机厂挖人,给他开了5万年薪的高价。
可是,孙工对厂里有感情,一直没松口去赚大钱。
去年又有个合资公司的老板来挖人,开了20万的年薪,大家都以为他能在粮机厂死守呢,没想到,这回孙工竟然答应了,不但自己离开了粮机厂,连他爱人也买断工龄,离开了单位。
孙工先去南方工作了,留父母、媳妇和孩子在老家,每月的工资都按时打到媳妇存折上。
卖早点是朱大姐给她和婆婆找的营生,这婆媳俩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其他摊子五点就出摊了,这娘俩能磨蹭到七点才来。
跟他们这些靠摆摊讨生活的人不一样。
朱大姐跟婆婆一起推着三轮车过来时,就听见隔壁摊子的王桂妮又在跟人谈论她家的20万年薪,不由笑着问:“又在说我家老孙什么呢?”
王桂妮收了桌上的两个空碗,一边抹桌子一边打趣:“说你家孙工,看不上5万年薪,只有20万年薪才肯出山。”
“我家老孙还真不是为了20万年薪才离开厂子的。现在的20万能跟82年的5万比吗?”朱大姐呵道,“我家老孙要是重利的人,早十几年前就去赚那5万年薪了!”
大家仔细想想,觉得朱大姐这话不无道理。
82年那会儿全省也没几个万元户,5万就更少见了!
那时两三千块就能在省城买楼房,现在的两三万都不够用。
“那孙工怎么突然就从厂里辞职去赚20万了?”王桂妮问,“因为厂子效益不好么?”
狄思科和张茂年听得出,也望向朱大姐,等着听她的答案。
“厂子效益早五年前就不好了,我家老孙一直留在厂里想办法,从来没想过抛下大家自己去过好日子。”朱大姐想了想说,“算了,反正现在已经闹成这样了,我跟你们说说也没什么。”
她也听说粮机厂职工围堵南方客商的消息了。
厂子变成如今这幅样子,她心里也很不好受。
“粮机厂这几年的技术确实有些落后,老孙他们这些搞技术的考察过市场以后,找到了一个新项目,只要这个项目研发成功了,有很大机会让粮机厂扭亏为盈。当年的老厂长非常支持这个项目,给老孙他们拨了一笔钱搞研发。”
“大家都知道,技术这玩意儿说不准,遇到一个技术瓶颈可能几个月甚至几年都闯不过去。当时老孙他们就遇到一个瓶颈,研发进度比预计的晚了半年。厂里那年改制,老厂长退休了,换了许厂长上来,可是许厂长觉得他们这个项目拖得太久,虽然研发了出来,但其他厂已经抢占了市场。厂里再跟风投产恐怕要亏损,所以就叫停了这个项目。”
众人默默颔首,市场的变化确实很快,今年流行这个,明年流行那个。
这事谁也说不准。
“我家老孙当时特别懊恼,觉得是他没带好队伍,要是能早点把新产品鼓捣出来,现在可能就是另一番天地了。”
王桂妮宽慰道:“这有啥办法呢,就跟孩子做算术题似的,不会就是不会,愣憋也憋不出答案啊。”
“我也是这么跟老孙说的,这都是命!”朱大姐的语气陡然一转,气愤道,“谁知道事情根本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那姓许的口口声声说产品已经过时了,不让粮机厂投产。但是厂里的业务员却偷偷跟老孙说,在隔壁市里有个刚成立的私营粮机厂,在生产我们这种产品!那私营厂的老板,就是姓许的大舅哥!”
“啊——”
所有人都没料到会有这个结果。
这不是损公肥私么!
“老孙为这个新产品耗费的两年心血,就这样被人窃取了。我家老孙算是被厂里伤透了心,正好那时候又有人上门来邀请他,他不想在厂里受气,也就答应了。”
老孙咽不下这口气,临走之前,还将搜集的证据交给市里,把姓许的给告了。
老孙跳槽没多久,那姓许的也被撤了,换了孟铁头上来。
看昨天厂门口那情况,孟铁头干得也不咋样。
被职工骂的够呛。
不过,孟铁头还知道给职工寻找出路,比那姓许的强点。
*
从早市离开,回到招待所以后,狄思科二人也将孙工的遭遇分享给了其他组员。
“年薪20万的工程师,也算是厂里的无形资产,”狄思科遗憾道,“孙工这一走,粮机厂的技术力量被削弱,厂子更卖不上价了。”
“确实。”曾琴颔首,“粮机厂的情况其实很具有代表性,很多国企改革的过程中,都有类似问题。”
“但是,假如,我是说假如啊,”张茂年强调一遍,才继续说,“假如咱们帮粮机厂解决了眼前危局,帮他们想办法成功进行产权改革。这种办法其实也未必适合其他工厂,企业之间的个体差异太大了,只要有一点不同,结果就可能南辕北辙。”
所以才说企业领导的个人能力在某种程度上能起到决定性作用。
大海航行靠舵手嘛。
组员们一时都有些沉默。
作为调研组,他们只能从旁观察、记录、总结经验,并不能上手去操作。
即使让他们亲自上阵了,也会像张茂年说的,解决了这一个,下一个又不知要如何解决。
在一片沉默中,狄思科忖度着开口说:“企业内部的问题盘根错杂,咱们一时半会儿捋不清。这次调研既然是针对产权改革的,那咱们就将目光聚焦到产权改革这方面,不要被其他事情分散了注意力。粮机厂目前最大的矛盾是什么?”
曾琴说:“职工对领导层缺乏信任。”
粮机厂的具体估值是多少,他们无从得知,职工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