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天见到息再,文鸢愕然了,不但因为他身服广袖,任凭极美的长发散入秋风,却丝毫不损朝官的典雅,更为他和楚王不是类似,而是似,让文鸢恍以为与久别的长兄重逢。
但息再骑着象,又撞坏一人的面庞,文鸢立刻将他与楚王区分开——他们其实只有身段接近。样貌气度,各自翩然。
“大人疯了?”有人在露台下高喊。
青来却皱眉说“不是”。他将文鸢隔在身后,喃喃自语:“灵飞令这么做……”某一刻,青来打了个激灵,突然转身正视文鸢,但很快,他又踯躅着摇头:“且看他的去向。”
息再骑象,绕着西北长道,最终南行。
他休息的前殿就在南面,南行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他回前殿之前,特意去了连死八人的广池,放象在岸边肆意冲撞,闹出动静,自己则毫不遮掩,走水中阁道进蓬莱殿,半刻后出来,拿着一卷图。
灵飞宫中的耳眼纷纷恍然,原来贺子朝在蓬莱殿。
“难怪。”青来也啧啧。
他在招云榭上踱步,看更远的风景,随后抓住文鸢的肩:“灵飞令与贺子朝或有什么互惠的关系,我猜,灵飞令是想要贺子朝改正灵飞宫图,所以才骑象帮他踩坏小半的对手。”
出乎青来意料的,文鸢却在摇头。
“怎么,你连贺子朝也不认得?”青来无奈地掰手指,“听说在行宫建成时,他还是个朝官。”
“我,我认识贺大人,”文鸢很怯,“但灵飞令这样做,不是在帮贺大人,倒将他置于险境了……”
青来没听完她的话,便跳下招云榭,准备去寻水饭。文鸢好像看见他在咧嘴。
她连忙跟上:“青来,我们去怒人阙?”
青来回头,果然是一张高兴的脸。
他帮文鸢拂去含在嘴里的长发,目光越过她,朝南看。
如文鸢所说,息再骑象来去,暴露了蓬莱殿中的生存者。有人结伴南行,前去杀人。
他们吸取了八人死斗的教训,自备石块,同时不断巩固合作,临上木阁道时,还在互相勉励:“贺子朝一定要杀,放着他不管,他就可以轻松留到最后了,我们杀得死他,却活不过他。”
众人一心,赶到蓬莱殿,按约定一人守殿门,一人探前路,冲到殿中,却发现宫观无人,只有仙山浮雕在夜色里。
同一时刻,灵飞宫前殿的飞檐下,贺子朝与息再摸黑谈话。
“子朝,我已驱象帮你,违背‘灵飞宫中无人可纵’的皇命。你再来我前殿避祸,我便要拿尚方剑斩了你的头。”
“帮我?”贺子朝抬手一指,“多谢灵飞令。”
他指向广池,广池中央已经有一场火并。
看守殿门的人堵住门,妄想挑唆扑空的众人起争执,被人从二层高台上投石砸死。二层高台的人又被身后人推下,摔在“蓬莱”金字前,不再动弹。
推人者被石击倒,投石者又被人推下,殒命时的呜咽过水,让息再和贺子朝如临现场。
“帮我……”贺子朝语带讥讽,忽然被息再掐住脖子,推进殿中,按在尚方剑下。
“子朝,你是君子,那些自相残杀的人,又或是为妖女驱使的人,都是有欲望而无主见的人,他们今日不死,明日也会殒命。我知道你杀不了他们,所以我来驱象,就算你之前帮忙的回报,”息再说着,在嘶嘶的吸气间笑了,“然而我知道你,你本可以在我熟睡时,抽出尚方剑杀了我,因为你恨皇帝,已无意胜负,对吗?我怎会让你如愿以偿……”
他越推越重,将自己的手背和贺子朝的颈侧一块划开。
贺子朝淌下一滴冷汗:“息大人,你错了,如今我的愿望是活下去。你不必再替我杀人,又引人围攻我。我走,之后不再主动见你。”
“那你走吧,否则我要斩了你的头。”息再将他丢在地上,同时自己也不得不席地坐下。
贺子朝左耳到喉结处淌血,湿了衣襟。由外人来看,他全然像是火并中的幸存者。
贺子朝爬起来,走到殿外,又听见息再冷冷地问:“子朝,建造灵飞宫时,你可想过,有朝一日,你自己会在这宫中与囚犯争一线生机?”
“没想过,”贺子朝面向广池,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倒是息大人,与我同窗读书时,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我会洞悉你的秘密。”
息再睁大了眼。
贺子朝咬牙,发声沉郁:“你与楚王……”还没说完,息再已到他面前了。
由于震撼,息再没头没脑地抓起尚方剑,抓的是剑刃,掌心因此有了大豁口。
就着自己的血,他给了贺子朝一剑:“你不看住嘴,我便不留你的命。”
贺子朝捂着肩处晕开的血迹,跌跌撞撞地远走,走到离前殿百步远的树下才放松,仰面躺倒。
事情做得足够过分,激怒了息再。
但贺子朝清楚,息再不嗜杀:他与皇帝君臣一心,都是借刀享乐的人。他有心,则可以凭借手段,让灵飞行宫半数以上的恶徒都围着自己转,慢慢折磨。不过,只要这样,危险就会远离另外一位生者了——贺子朝沉吟着,侧过脸看西北天幕下的高台。
息再给的灵飞宫图有御用赭墨的味道。图中露台处被人打了圈,笔迹新鲜。
贺子朝记得起造灵飞宫时,自己带属工治园,亲自为露台上的亭榭取名:“招云。”
原来文鸢公主就在那里。
从得知文鸢被送进灵飞宫以来,贺子朝便认定自己平生第一件大错事,就是受君命建造了这座宫城。
他挣扎着爬起,用土掩盖血迹,随后向露台拜:“公主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