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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风雨如磐】(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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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郎小时候生了一场病,耳朵聋了,听不见自然也就不会说话。然而他是很本分的人,粗布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四鬓利落似刀裁,不擦粉,不戴花,每个月三百钱,买了吃喝回家孝敬老母。他格外会察言观色,有时宋珩想要喝茶,还未开口,孟郎就已经捧过来了。兴许因为是哑儿的缘故,他表达喜爱和忠诚的方式很特殊,脸上宠辱不惊,却常像小狗一样偎在宋珩的书案底下为她暖脚。很长一段时间,宋珩身边都只有闻孟郎,她喜欢孟郎安静有德。

从九月到次年二月这一百余天的时间里,宋珩并没有去内宅。她令家仆将内宅落锁,不准外人出入,衣食月钱按时供给。方姓在三圣庙受惊过度,回来以后大病一场,自此提心吊胆,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他兔子似的战战兢兢。为了见她一面,闹过,哭过,也求过,宋珩都没有搭理。她忙着准备殿试,闲暇时就跟闻孟郎找些消遣。她教了闻孟郎很多手势,‘饿了’、‘渴了’、‘热了’、‘冷了’,闻孟郎学得很快,记得比她还清楚。有时候宋珩把‘镇纸’比成了‘砚台’,闻孟郎还笑着纠正她,将食指和中指迭在一起,这是交错的‘错’。喑聋之人向来以手势和动作交流,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约定俗成,宋珩是在得了孟郎以后才注意到这些有身障的可怜人,抽空为她们撰写书册、描画图谱,名为《指麾》

在殿试策文中,宋珩自引此书,先帝对她十分赏识,大加赞扬,御笔朱墨圈出了她的佳卷,令她到东观太史令丞林规门下任东观修撰一职,完善此书。宋珩平步青云,春风得意,踮起脚摸摸闻孟郎的脑袋,笑着指他,继而比自己,举起手,在空中捏起五指又松开:你是我的福星。闻孟郎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羞赧的情,将脸别开,微微摇了摇头。

荣登甲榜,喜得大魁,即刻授职,官袍加身。大喜的日子,宋府上下张灯结彩,远近乡里来往恭贺,宋府摆酒宴请恩师与同年,直到定昏才散。明灭的大红灯笼间,宋珩带着闻孟郎前来内院拜见父亲。她穿着素色小褂,着袴褶,披着鹤氅,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皮下汩汩流动的青紫血管清晰可见。听见开锁声,方姓推开房门,宋珩遥遥望着他,摧灭的热望在心肺间缠绵。母的女儿们从来都擅长藏锋,世间男子诸多愚昧,仅知佛多慈姆送生,不知她也复仇。

若只有那蹄子一个倒好对付,大不了鱼死网破,可她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身强力壮的侍儿,狗一样听话。宋珩只是比了个手势,那小子就上前来扒他的衣服。

“你要干什么?”方姓惊恐地往后缩,低头攥住了衣襟。闻孟郎复又将目光投向宋珩,她并起两指在髻上点点,翻过手攥了一下拳,笑着说“母亲去世多年,父亲鳏居,这样子不合适。”

那小子得了指令,动作立时粗鲁了许多,他是干杂活的下仆,本就高壮,还有一身的腱子肉。方姓被他抓着头发从地上提起来,不由握着他的手臂发出一声惊恐之至的悲鸣,他毫无动容,两下就将织锦滚边的丁香色罗衫撕得破破碎碎,丢在一边。“你现在当官了,我是你父亲,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这是有失官体,你对父不孝,对主不忠,我要告你,我要告你!”方姓跪在地上蜷缩着身子掩饰,他对宋珩亏心,却并不惧怕,生命压榨生命,生命践踏生命,为求一息,亘古难绝。他怕的只有保护着宋珩的那个壮小子。见方姓瞪着通红的一双眼对她怒目而视,好像受到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和凌辱,宋珩不由笑出了声,“母父威严而有慈,则女子畏慎而生孝。你既无德行,又不慈爱,若得女儿的孝顺,令天下那些恪守本分的慈父贤夫如何自处?”

扒光了他的衣服,闻孟郎又卸他头上钗环,方姓此刻已学乖了,跪坐在原地并不反抗,怨毒的一双眼死死盯着宋珩,恨不得将眼光变为刀光,剖出她的心肠。“你还是得养我。”方姓笃定道“你不敢杀我,刚刚登涉宦途,若是在家守制一年,你就再也不会被启用了。”

“父亲会长寿的。”宋珩摆手,令长仆抬来一箱布衣,尽是素色,没有花样,布料也无丝毫光泽。方姓任由摆弄,闻孟郎为他更衣的动作很利落,换好衣服又梳头,将他的四鬓全梳上去,用发网箍住,攒在脑后,别上一枝枯木似的发簪。“鲜艳的颜色会勾起父亲对青春的思慕,这不好。母亲仙去之后,父亲应当心如槁木死灰,对外不闻不问,以侍亲养女为己任,针黹诵读,在内宅深院了此残生。”宋珩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嫌恶的色不加掩饰“为何母亲仙去,父亲还如此面色红润,珠圆玉润呢?为何一改往日的慈爱,对女儿我痛下毒手?母亲尸骨未寒,父亲就忙不迭地跟其他妇人勾搭成奸,难道您不知道廉耻吗?”

自以为行将灭亡,方姓一无所惧,伏在地上笑,反问道“廉耻是什么东西?若不是为了钱,普天世界断生了女子,配给你的老娘。这样多年,房中实事干过一件有无?就是在外头偷了人又怎么?”

便就是这个德行,他说什么,宋珩都不生气,只是摇头,叹道“鲜廉寡耻败家风。”随即示意闻孟郎,将方姓押回房里看管着,什么时候有个样子了,什么时候放出来。

屋内一应玩器摆设、挂画帷帐全部撤去,只留下正堂一把大座,宋珩交代了闻孟郎,便放心地离开。

三月份的天气还很凉,她走时让人撤两床被子,说鳏夫不需要睡得太暖和,以免筋骨懒怠,不能按时起来拜。舒服是留给死人的。方姓拍着落锁的房门又骂又叫,闹了一夜,内宅的下人尽数被遣散了,上辈的侍人还有零星几个留在家里,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都不敢来看。闹到寅正,天色灰朦,闻孟郎从外间进来,将缩在床头昏沉的方姓从被子里揪出来,打来井水洗漱,方姓对他厌恶至深,推搡他的胳膊不让他触碰,闻孟郎面无表情,一手攥他头发,另一手捏后颈,将他的脸摁在水盆里。方姓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下意识地憋气,面红过耳,毫无章法地挣扎,试图抓住什么,呛水的煎熬让他的喉咙不断痉挛,胸口灼痛如同火烧一般,他直到此刻才真的感觉到恐惧。闻孟郎将他拎起来,不顾他咳嗽咳得面色潮红,身体僵硬似假死的兔子,仍然为他梳头更衣。 这一个上午,方姓都很乖觉,拜倒龛前,不住地用余光去瞥闻孟郎。他在一旁合着手侍立,目不斜视,简直像樽铁像。跪到正午,前院送了饭来,一碗猫食似的冷饭,一碟汆水青菜,莫说荤腥,连油盐都罕有。宋珩说节夫应当心犹澄水,咀嚼无津,久而知味。方姓喜配酱,好盐梅,这几口饭吃得比杀了他还难过。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天,方姓饥寒交迫,又出不去房间一步,想晒会儿太阳都不行。他带着报复宋珩的心态寻死,将汗巾子系在雕花桌儿的边沿上吊,被看管他的闻孟郎发现,攥着头发从地上提起来,拖到堂屋的大椅前强摁他坐下。闻孟郎喑聋,既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免不了缺乏一些最基本的对生命的感知,不管方姓哭叫得多么声嘶力竭,他都毫无反应,毕竟大人没有给他下指令。闹了两天,方姓也就闹不动了,精接近崩溃,抱着膝盖缩在房间角落,闻孟郎寸步不离,屋墙似的影子乌云盖雪般压在他身上,岿然不动。

又过了三天,宋珩来看他,方姓垂着头侧身坐在正堂的大椅中,气若游丝,面颊已很消瘦。房门轰然开启,空气中尘霾浮动,他眯着眼看过去,宋珩揣着手在门外站着。每天寅正被闻孟郎拖起来穿衣梳头,摁在龛前磕头进香,一天两顿尽是些没滋没味的东西,份量也少得可怜,方姓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宋珩对他的坐姿并不满意,人已称他老爷了,何故却是这样的姿态?连一点点威仪都没有。闻孟郎看出大人的不悦,上前将方姓的双腿放正,像摆弄断了提线的木偶那般,托着他的下巴,令他将脸抬起来。

“父亲。”宋珩微笑着拱手施礼。

千金是宋府的主人,是掌握着他生死的人。方姓意识到他得接着陪千金过家家,像她小时候那样,扮演她理想中的节夫慈父、道德上的完人,直到她对这场游戏彻底失去兴趣。怔怔地望着宋珩半晌,方姓双眼恍惚,情木然,他的喉结上下滑颤片刻,道“千金免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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