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黄昏便在司马门浴血厮杀的莫元卿气喘吁吁赶来弘涎殿,徐过庭跟在她的身后,垂头擦拭佩剑,横向的刀伤从左侧眼底延伸至右颊,他拼杀得髻发散乱,浑身无有一处干净。余光瞥见母亲,徐过庭先是一惊,随后心虚胆怯,含收双肩蹑足而行。“过庭且住!”虎贲卿娘冷声喝止,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两步上前攥住他的衣袖,将他一把拦在殿外,托住脸颊细细打量。“我不是为了找她顽的,母亲,不信您问武库令丞。我去给她送刀,关内侯飞驰而过,说世女兵犯宫门。”徐过庭唯恐母亲责备他伤了颜面,抬着手遮遮掩掩。正欲狡辩,却不想虎贲卿娘颜色大悦,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将他后背拍得山响,喜道“真我儿也,无败我名!”
大局已定,权重倾轧。北堂岑拖出亲王残破尸身,倒置于石阙之上,莫元卿持炬立于殿前,高声道“先阔海亲王洪姱及世女姈顽凶极悖,义绝人经,疾帝功高望重,共为奸谋,宜举兵诛之。孤亲虽母女,不以私恩废公议。谥其曰戾,昭示冥漠,用戒方来!”她高举血淋淋一颗人头,直径盈尺,七斤有余,“世女首级在此!二凶为祸,俱已伏诛,罪及支党,非所以求安也。凶逆之罪止于戾王,其余党羽,皆忠于所事,乃谓义士,一无所问。令诸军并受关内侯处分。”
家主伏诛,世女阵亡,皇三女一脉后继无人,府兵顿失战心,丢盔弃甲,跪伏满地,俨如玉山倾颓。强盛如阔海亲王,败亡也只不过在一夕之间。
死罪绝不可逃,太皇连发四道御诏:戾王初无凶逆之心,听父邪言,以武犯禁,其不孝不忠不仁不义,天地明所不容宥,其父之罪亦同。戾王夫艳而婬,谗慝惑主,干预国政,图危社稷,着内官召回,凌迟处死;其余夫侍各树朋党,怀两端以助凶逆,杖八十,流二千里,不可自赎;勒令王次女斩其父、夫首级以献,贬为郡王,遣归封国。
母皇雷霆之怒,御笔降罪。安福殿侍郎白姓盘水加剑,请旨自裁;金字牌急递光明眩目,过如飞电,八百里加急送于琼海州牧。素日沉默的四方宫禁为母皇所诏,遽然苏醒,鹰扬虎噬,雷雳风飞。姬日妍丧魂落魄,望风而逃,夹道策马。南宫禁卫手持斩马剑伏兵暗门,砍得她险些人马俱碎,摔在地上翻滚数圈,跌散了满头长发。
禁卫将她拖至永乐宫的玉阶之下,姬日妍预感母皇早已洞悉了她女儿们彼此间的暗斗与厮杀,往后将当断则断,再不垂怜。自血与痛中为她所赋予的生命,自然也能为她所夷灭。她的母亲是天女,掌握着生灭的力量,只沉沉吐出一个杀字。
昔日授予她降生于世的权柄,如今要收回了。生她之门亦是死她之户,母皇的态度截然,似无处回寰。“母亲…不、不,母亲…”姬日妍万念俱灰,拜倒太皇跟前,抱着她的小腿失声痛哭,苦苦哀求“母亲,您怎舍得杀我?我依附着您存在,我是与您一起成长起来的呀母亲!我与您一道行走坐卧,随您南征北战、治国安邦,早在您尚未出世时我就已在您的胞络中安睡,您怎么舍得杀我?”
太皇不言,两名孔武有力的禁卫走上前来,抓着她的手臂将她拖拽在地,姬日妍嚎啕不止,仰面儿啼,大哭大闹“是齐姓,母亲,是您爱侍齐姓!是他离间我们母女,是他让女儿永远离开了您的恒之腑啊母亲!女儿与您曾经俱托一体,怎奈何遭遇外男离间,将女儿赶出母亲的胞宫,永远引向远离您的彼方!我好苦啊母亲,妍儿好苦!”
在相继失去三名女儿之后,孤身处于万仞之巅的帝王重拾慈悲的怜女心肠。她与她的女儿们在共同的母体内血脉相依,并不区分彼此。日妍是她的第四女,是她仅存的二女之一。
太皇略一犹疑,心便软了下去。她抬手,两名禁卫停下脚步。双臂轻松,姬日妍挣开他二人,爬回太皇身前,伏于她的膝头。太皇整理她凌乱的鬓发,下旨圈禁景福殿侍郎齐姓,迁入宫墙夹道别宫居住;免去定王的军政职权,宽宥她的性命;又言奉国将军府比正枝国将军递减一等,如不悛改,罪不轻贷。
她的背后是许家和齐家偏房一枝。一直以来,母皇都知道。
“妍,技也,一曰慧也。日有所进,登闳高远,日高日上,日上日妍。”太皇说着,对一旁两名御妇轻轻颔首。御妇会意,恩赏阖宫上下,赐香茶果饼,美酒佳肴。
姬日妍惊魂未定,抱着母亲的小腿,仍哆嗦着。太皇抚摸她的脊背说“你长姊容姃有仁德之心,你三姊洪姱有杀伐之力,你六妹夷姤有任贤之道,她们都堪为储君。”
永乐宫上下一片安宁,太皇年迈,皱纹间岁月深凿。
“孤并没有轻视你。你有琢器之匠,有贯艺之闳,有习文之慧,有纳容之量,有同人之善。孤爱你之心,与爱众姊妹之心,都是一样的。但哪怕你一无所长,碌碌无能,你也还是孤的女儿。你是最像孤的一个孩子,你是孤的心肺肝胆。”
两名打扇的世夫方才饮过蜜香红茶,并未经过多时,面上的浅笑倏忽停滞,如同静止。孔雀翎宫扇滑落,永乐宫中惊呼与哀吟此起彼伏。擐甲禁卫跪倒在地,粘稠的黑血涌出口鼻,年轻的侍人们身躯飘轻,俨如扑火飞蛾坠地,又似深涧残红委尘。两名御妇从裙下曳出长剑,检查生死,清扫宫闱。母皇的面容沉静,目光安详,轻轻抬起她的脸,低声道“去吧。”
姬日妍不敢回头,蜷缩的良心寂静如眠。
宫变直到寅正方才彻底平息。北堂岑与侯府长史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出宫,在上东门迎面撞见姬日妍。她的面色惨白,双眼红肿,披头散发,嘴角有血,装着鸣镝的箭袋尚未罩上筒套。
“弟妹。”姬日妍对自己狭路逢虎的遭遇很有些无奈,自知姿态狼狈,损失惨重,摊平两手苦笑,浑一副引颈受戮的坦然模样。
曙色熹微,旧去的一切尘埃落定。被一箭射裂迎面骨,北堂岑的内心并非全无芥蒂,但她能够放下。初来京师人地生疏,孤陋寡闻,是大姑姐晏然以待,不吝赐教,使她得以站稳脚跟,总不至于向隅而泣,饮泪吞声。若非有大姑姐从中助力,她绝不可能领兵十万出关,报得母仇,家成业就。或许大姑姐并非天下为公、大道至简的清白良善之辈,然而对北堂岑来说,她勒索的代价与她施以的帮扶同样不可质疑、难以否认。往好处想,最起码以后她们终于能够坦诚相待,申以丹书之信,重以白马之盟,德怨两忘,恩仇俱泯。
“大姑姐。”北堂岑语气平静,“你救驾来迟了,我不怪你。”
自忖多年以来宦海浮沉,早已练就得能屈能伸,八面玲珑。但直到坐在王府三进院子的大圈椅上,姬日妍才终于缓过来,理解了北堂岑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对此相当感慨,觉得她这弟妹真是难得的好人。
“可惜我是亲王。”她脸上渐有了血色,除去发冠,乱挽乌云,撑着脑袋对府兵们道“否则我亲自配给正度。”
暖风,片云,恍若一场好梦。姬日妍昏昏欲睡,飘飘欲仙。柳浪垂金,暗香浮动的紫藤花瀑下,许怀珪轻声唤她的名字。
歌鸟隐在密叶丛中,许怀珪穿过两名擐甲的府兵,朝她走过来,依偎在她的腿边。他丝绸般贵重的长发顺着姬日妍的腿面铺散,跌宕奔涌似长河。姬日妍并没有低头看他,只是将手搭在他的脸颈上,艰涩地活动着拇指。这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太阳愈发高了,庭院内的阴影愈浓。
以奉国将军为首的许家在党争中站错了队,四王党以一搏百,满盘皆输。怀珪是她与许家之间最直白、最明确的枢纽。一面是许家当家的太姥姥接到圣旨,削减仪仗,要她早日悛改;另一面,姬日妍利欲熏心时曾害过不少人,尤恐旁人攥住把柄来害她。她所珍爱的怀珪是无论如何也活不成了。
“去见过你弟弟了?”
仍然,姬日妍没有看他。许怀珪每一次凝望她的目光中都流淌着露骨的色,仿佛被她触动了情肠。秋光落在他侧脸上,线条俊驰而清晰。他是男子,即便坐上中宫探花郎的尊位,也并不掌握什么实际的权重,这天下对他无用,而他做这一切的缘由很简单。姬日妍能够感知到他的眼,如海潮一般暗流涌动,悄无声息且无怨无悔。
“见过了。”他说。
人心真是变化莫测。昨夜离府时,她还记挂着要让怀珪成为天下最尊贵的男子。姬日妍靠在圈椅里,深深闭上了眼。树影间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圈,眼球发热、发痒,目力所及之处是一片微红。
“吊吧。”
和往常一样,怀珪仍安静地伏在她的腿上,除却了挤压骨骼所发出的弹响和细碎的痉挛以外,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布帛拉扯,府兵肩臂上的鱼鳞甲因施力而簌簌作响。姬日妍蓦然觉得很倦,手指顺着怀珪的眉骨摸到眼窝,缓慢地覆盖上他的眼帘。
“我真舍不得你。”她的声音分外虚哑“你总能替我分忧,怀珪你记着,我爱的是你。”
一刻长逾百年,被扼住脖颈的歌鸟剧烈而无望地扑腾了几下,埋没在紫藤萝浓烈的馥郁中。姬日妍抚住他的后背,并没有哭,只是感到一阵沉重的虚无,且深自悔痛。
“王姎。”回禀她的是府内亲兵,“已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