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娘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姬日妍手里端着碗蜂蜜茶闲逛,时不时啜饮一口,走到齐兰芳身边,笑道“姜妹盆骨又宽又短,随了婶娘,一定好生。两位娩身卿娘不也说了?孩子争气,是头位。”
“母亲,表姐。”齐姜走上前,抬手作揖,并未弯身,随后又对两名巫祝与四名助产的卿娘行礼。齐兰芳抬手将她搀住,凝望片刻,又朝北堂岑瞩目,上前握住她的手,道“贤媳愿为小女拒关,不胜受恩感激。”
“婆母放心。”北堂岑颔首低眉,道“此乃小妇应尽之职分。”
齐姜的年纪虽然小,却已经有了她母亲当年的风度,进入产帐只带两名年轻侍女,脸上毫无畏怯色。抱腰卿娘将芫花紫苏汤捧给齐姜,她不曾犹豫,扬起头一饮而尽,随后舒张双臂,侍女上前为她解去托腹带,放置一旁,齐姜在交卧椅上落坐,等待宫缩。
齐姓产育之仪轨同郡王,有乐舞以助威严,又因兰芳卿娘享有功绩,且与关内侯结为姻亲,故以军乐杂以国乐。两名巫祝取齐兰芳指尖血祭拜三圣,随后听得产帐中抱腰卿娘朗声宣布闭关。
严格的仪轨出于虔诚之心,母创世时除却自身血肉以外绝无他物,世间的每一条生命都从母亲的血与痛之中诞生,哪怕母亲自己,不外如是。
巫祝脚着云鞋,身着绢甲,手持铜钺与杖,跳起姅舞以愉悦诸与齐姓先妣。她们的身体稳而沉地转动,上身拧倾,从黄金面具狞厉的口唇中吐出火焰,沟通天地日月。在世界的伊始,母性破土而出。伟大的母亲是丰饶的大地,以血液和乳水哺育她的女儿们;可怕的母亲是贫瘠的池沼,靠吞噬孩子们的骨肉维系生命。她的柔情滋养生命,凶蛮溺毙生命,女儿们继承母亲最原始的力量,将明月与潮汐孕养在胞宫之内。
乐舞会持续相当长的时间,直到齐姜的宫口完全打开。她的孩子会从她痛苦的长吟中诞生,带走她部分力量与天赋,并永远地继承。北堂岑与姬日妍在产帐前并肩坐下,侍女上了两盏茶。齐姜的宫缩已经开始,且越来越剧烈,伴随着鼓点声愈密,她的喘息愈沉。
“难为你了,最近忙得脚打后脑勺,今天还能抽出空来拒关。”姬日妍忽然开口,将茶盏捧在膝头,“已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想他吗?”
初产妇开宫的时间会长一些,她十六岁头胎产育,疼了小半天才把小鹄生下来。听见姬日妍的问题,北堂岑心头搏动的血肉在空荡的胸骨间剧烈地扑腾。小鹄出生时裹着很厚的胎脂,脸也是皱的,很丑,指尖泡得发白。但他具体的模样在这十几年间几乎无可挽回地从北堂岑的记忆中流走了,五斤出头的男婴,简直轻如无物。
大部分时间里,北堂岑想起小鹄都觉得很恍惚,似乎她从没生过这个孩子,可她知道事实并非这样,否则她的心肺肝胆何以痛至如此?
“有时梦见我母亲抱着他。”北堂岑的话语停顿住,未几,颇为自嘲地笑了一下,说“有时听见街上的男孩儿要娘,我也会回头。”
“刚有大儿那阵子,我也疼他。早在我出生前,他就是小小的一枚卵,依附在我的体内。但他渐渐长大了,愈发不如他的姊妹,他有时说的话甚至让我觉得他跟他父亲一样,都是外人,后来也就不怎么疼了。”姬日妍膝下一子二女,总觉得自己的儿子比不上元卿家的小如公子。北堂岑笑而不语,并不想议论王姎姑姐的家事。
日头渐高,眼前的阴影愈浓。方才心失守,此刻复归原位。北堂岑听见兰芳卿娘的说话声,随即是交卧椅在地上拖动的声音。齐姜以双手攀附柳枝上的布帛,站了起来,抱腰卿娘从后托住她的臀腿,为防中途脱力,娩身卿娘则用厚实的手掌按摩起她的肚皮。
“要生了。”姬日妍脸上色微变,将茶盏放下,起身往影堂中去烧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