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伊布斯知道在哨兵的语境里的“逃兵”一般指什么——那些不服从哨塔的调派,叛逃出塔区的哨兵(偶尔也有向导,但叛逃的向导远远少于哨兵)。对普通人来说,做逃兵后果很严重,战争时期可以直接处死;对哨兵来说,后果更严重,非战争时期也可以直接处死(而对向导,就有很多宽容的余地了,毕竟向导比哨兵珍贵)。
弗伊布斯学习过抓捕叛逃哨兵的流程以及这件事对社会的意义——哨兵对普通人来说很危险,叛逃的哨兵往往缺乏向导疏导,容易游离甚至狂化,更危险,及时抓住他们就像去抓羊群中的狼一样,非常有必要。
而他此刻被告知的信息中有个隐藏信息让他非常诧异:
“哨塔派A级哨兵去抓S级的叛逃哨兵?”
这句话似乎太长了,他感觉嗓子非常不舒服,忍不住咳了一声。这叫他没说出紧跟着的一句“为什么”。
不过就算他不问,七号也会回答他。七号说:“这是咱们兰卡哨塔特有的傻逼战略,派S级‘狩猎’BCD,但是派好几个A去‘围猎’S。不是我说……除了兰卡,全联盟没哪个国家这么傻逼。你有没有听过那个哨兵伤亡率统计?说A级比S级伤亡率高。我们哨兵手册上都有这段,然后接下来解释是什么,因为S级比A级强太多……”七号哂笑一声,“扯。那是因为A级围猎S级,每场都很难没有伤亡。”
“也不是,”九十八号说,“别国的统计数据也是这个趋势。不过,兰卡的确是最明显的。”
“哎,我知道自己晋升,最开心的是,再也不用执行‘围猎’任务了——比起‘围猎’,我还是更愿意去交火区,或者去拆弹也很好,或者从恐怖分子手里解救人质,或者‘狩猎’……”
对弗伊布斯来说,七号所列举的任务都是一样的——危险,但必须有人去做,于公共利益有好处。
九十八号重重叹息一声。
“我出的任务不多,不过仅有几次,都是‘围猎’……”他说。
“啊?这么变态吗?我也没有过都是……呃,就去技术支援?等等博士,你博士读的不是机械吗,你支援了什么……”
九十八号没回答。七号首先明白过来了什么,接着弗伊布斯才被提示似的,跟着醒悟到:九十八号读的不是机械。
“操,”七号说,“我想起来了,有一次任务,支援组只花花了一个小时就破解了对方的通信网络……是你?”
“那些只有哨兵和向导才能应用的通信手段,”九十八号说,“很多时候只能交给哨兵向导来破解。我就算变成了S级,应该还是会继续技术支援下去……我那个塔区同意我去读博,就是为了这种用途。”接着九十八号也骂了一句脏话,“所以我真不懂为什么哨塔非得要我来这个地方——我不需要这些知识和技能——”
“可你学得也不错嘛,博士。”七号说,“嘿,当初跳伞说是恐高,我看就你落地最稳。”
“我真的恐高……真觉得自己可能狂化……”
“那你怎么又不恐高了?鳄鱼做了什么治好了你?”
这个话题在几个月前提起时,九十八号避而不谈,现在可能因为时过境迁,他愿意说出来了。
“……他进入预定开伞高度后拒绝开伞。他不止拒绝开伞,他还让精体攻击我……我当时差点以为,他狂化了……最后他说,要是我一个人跳,我就可以自己开伞了……哈,他不是治好了我的恐高,而是让我发现,比起恐高我更恐被疯子害死。”
七号大笑起来。
“哈哈哈,太可怕了,这个鳄鱼……不过,博士,说真的,要是你没这么消极,本期最弱未必是你。”
“何必那么努力,就为了取得一个好成绩——成绩越好,塔派的任务越危险——”
“塔一般还是不会派超出哨兵能力的任务……”
“刚才骂兰卡哨塔傻逼的可不是我。”
七号失语了一小会,然后才反驳说:“除了,‘围猎’任务。”
“布雷丹就完全放弃追捕S级‘逃兵’了。”九十八号说,“因为S级‘逃兵’基本不会失控狂化,要是哨塔不找,他们一辈子伪装成普通人,死了就死了。而去追捕呢,却要造成点额外伤亡——从公共利益的角度说,得不偿失。”
“可他们是‘逃兵’啊!”弗伊布斯忍不住插嘴说。
“可是他们是S级‘逃兵’啊!”七号说,“而且还都是身经百战的S级,要知道不算厉害的是没法从哨塔眼皮下逃走——S级是非常珍贵的战略资源,兰卡只有一千来人。盯梢全体哨兵,塔做不到,盯梢全体S级哨兵,塔还是做得到的。反正我参与‘围猎’的那个S级哨兵简直不是人——他可以躲开狙击。不是那种,知道那里有狙击手来躲子弹,而是,他不知道我们预先埋伏,但他躲开了,就好像他能听见几百米外的枪声,或者子弹划过空气的声音,然后他在打穿他脑袋前躲开。他还来得及抓住身边的人一起躲开。虽然现在我也是S级,我暂时还是不懂他们怎么做到的。近身格斗就更绝望了。千万不能让一个三十岁以上的S级拿到枪。没有枪只有匕首也很绝望。”
这些,弗伊布斯倒是知道怎么做到,公海的某位S级教官很懂怎么躲子弹怎么近战全歼敌人,并且乐意把他的所有经验传授给弗伊布斯。不过少年现在暂时还做不到像那个年长的哨兵一样完美的程度。
少年不懂的是:“既然这么厉害,很受重视,为什么会叛逃?”
七号哈哈笑了几声,看向九十八号。九十八号又叹起气来。七号于是说:“少儿不宜的话题来咯。”
九十八号说:“你再长大点,自然而然就懂了。”
弗伊布斯:哈?
“自由。”七号说,“做哨兵不自由,级别越高的哨兵,越不自由。叛逃,隐姓埋名做普通人,反而能找回自由。”
“可是——S级哨兵地位超然,受人尊敬——”咽部的难受让他不得不停下来轻咳一声。他还有非常非常多的话想讲——研究员们告诉过他的话。成为哨兵,是成为人类中最强与最好的那个群体;而成为S级哨兵,要成为哨兵中最强与最好的那个个体。拥有地位,拥有荣誉;对社会贡献,自我价值实现;备受瞩目,成为英雄。S级哨兵们都是为一些举足轻重的事而奔波——某个人的生或死,国家利益的得或失;而普通人呢,为许许多多微不足道,无足轻重的事情奔波。
所以,自由哪里能抵得过这一切——作为哨兵的光辉灿烂的一切和作为普通人的琐碎不堪的一切——
把这些长篇大论倒出来前,年轻的哨兵听到九十八号轻飘飘地说:
“有些人不想要那些。再说当普通人未必不能有地位,被尊敬——要是我没觉醒,我打赌我比现在更被尊重些,起码我可以先完成我的学业,而不是屡次中断学业来参加我根本不想参加的哨兵培训。”
“但好处是,你不用为了昂贵的学费背贷款了——呃,我猜你不是来自什么巨富家族之类的吧,博士?”
“我不是……唉……当哨兵唯一让我安慰的,可能就是这些福利待遇了。”
图灵机这次是真的宕机了。他反复想着九十八号的话:有些人不想要那些,有些人不想要那些,有些人不想要那些……他想不通啊!他脑海里不想要那些的人,都是有高度犯罪倾向的反社会者,或者空耗救济金的社会蛀虫。呃,好吧,还有那些基本和半疯差不多,观念怪怪的哲学家们。反正他从来没遇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这样不带一点轻蔑地说:有些人不想要那些。这口吻就好像,正常的人可以不想要那些……
……不可以。不管正常人可不可以不想要,他不可以不想要……他不想要,会被一辈子关在第九区铺满电网的房间里……
“玛里希,怎么了?”七号的问话叫弗伊布斯回。少年意识到自己绷紧了身体。他连忙让自己放松点。接着弗伊布斯说:“我就是,不太懂。”
七号笑起来,拍拍少年的肩膀。
“要是你懂了,那才不好呢——十四岁就该无忧无虑一点。好啦,玛里希,让你的水母下来吧,换我放哨了。睡吧,两位。博士,后半夜你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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