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想乌序要跟他说什么,便见少年顶着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掀开被子,赤脚下了地。下地之后躬下身躯, 双膝跪地, 对着江泫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
他说:“弟子犯下大错,请师尊责罚。”
江泫眉头皱得死紧,显然不想让他这么跪着。然而他刚想伸手一扶, 便察觉到手底下的身躯僵硬无比,乌序绷紧背脊, 浑身从头到脚、乃至每一根头发丝上都写着抗拒,一定要这样跪着把话说完,他才肯站起来。
江泫无奈,重新坐回床沿,视线在他手腕上停留一瞬,道:“你又犯了什么错?”
乌序道:“弟子进入上清宗,是奉元烨‘监视妖容器’的命令。落墟峰那位失踪的崔姓弟子,是弟子下的手。窃取祖留在海陵的力、在故土搭阵,妄图换生换魂,有违天道。”
他的语速很慢,一字一句,锥心刻骨。在外流浪的日子里,他忍饥挨饿、又受尽冷眼,此时伏在地面,长发遮掩背脊,借着磕头的姿势蜷成小小一团,似乎一碰便能碰碎。
人有皮肉,有骨头。可乌序现在皮肉残破,底下包着的也是一把碎骨。
尊严、傲气、少年意气、复仇的壮志,这些都是乌序的骨头,早已被元烨敲得零零碎碎,徒留一形勉强支撑,让他还能学着正常人的样子行走世间。从族人和长姐衣姬死去的那晚开始,他就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曾经奉与师尊的符咒,是作窃取灵之用。淮双于小城失踪,是我变成师尊的模样,将他骗走的。此后种种,归根结底,错全在我。乌序……”他额头木然地贴紧地面,一双眼瞳沉沉无光。“乌序愧对族人,愧对师门,愧对师尊的教导。一生作恶多端,害人无数,还请师尊……赐死。”
房间里一片死寂。这片死寂持续了太久,压得人心沉凝。
良久以后,江泫轻声将最后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赐……死?”
乌序蜷紧手掌,沉默不语。而江泫静坐床沿,忽然意识到一个荒谬无比的事实——他这辈子,杀过师尊、杀过师弟,至亲至爱之人因他陨落大半,唯独弟子,至今尚未有人遭过他的惨手。
他的目光落在乌序色泽黯淡的发顶,忽然道:“为师曾经是这样教你的?”
他的语气冷肃,隐含斥责之意。乌序微愣,声音发僵:“弟子愚钝……还请师尊解惑。”
江泫道:“叙事掐头去尾,语焉不详。认罪领罚,需得复叙原貌,你方才说的都是什么?”
乌序的身体一颤,眼眶倏地红了。他咬紧牙关强自将鼻尖的酸涩之意遏回,正想开口否认,却听得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挲声,江泫从床边下来,屈膝蹲在了他面前。
空气中浮动着极淡的药香。同乌序身上的不同,这气味苦得发冷。
江泫就这么蹲在乌序面前,轻声道:“你的族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