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对他也不太了解。”
“除了他去过监狱?”
“对,他跟夏娃说过这个。”
“对,他跟谁都说,好像这是了不起的事。”
“也许这不该受到责备。”
“也许,但他在炫耀。”
“炫耀进过监狱?”
“这是他的特点。”
“你到底想告诉夏娃什么?”
“别让他伤害你,这样,你也就不能伤害他。”
“他为什么要伤害夏娃?”
“因为他爱上你了。”
“夏娃不懂。”安说得很认真。
“夏娃也不懂,但夏娃凭感觉就能知道,他总是从那些爱他的女人那儿逃开,康妮就是例子,最终呢?他爱上的女人也会像他一样离开的。这就是他的命运。”
安没说什么,心里她对珍妮的不适感已经消失了。她觉得这个坦诚的姑娘也爱上康迅了,她不忍心看到任何女人伤害他。安很感动,刚才还主宰着她的迷乱,这会儿逐渐散开些。她不想再呆下去。临告别时,珍妮嘱咐安,不要对康迅提起她们见面的事。安认真地答应了。她没有想到,这个比她小七 岁的珍妮,在这一切都平息之后,竟然成了她最信赖的朋友。她离开中国以后,安的生活突然变得沉重,因为她不愿对另外任何一个人倾吐往事。而那些“往事”现在正在发生着。
安走进森林公园,魔法好像随便飘来的一阵风,一瞬间便让安有了那么强烈的直感:康迅也在这里。安站在公园空场上,面对两条分开的路,她没了主意。向右的路是她回家的捷径;向左可通过一个十分幽径,有许多古柏的区段,人们常常习惯叫这里保护区,因为那些古柏是被保护的珍稀树种,按照习惯,她要走右边的路;按照心情,她不知所措。她想走右边的路会错过康迅的。这想法不管从何而来,出现在她脑海时,首先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原来自己是希望见到康迅的。
她并不急于回家,但她选择了向右的回家捷径。她走得很慢。这时,她意识到自己该考虑一下怎样回答这封信。拒绝是肯定的,但怎样拒绝才不至于使康迅受到伤害呢?已经有零星的叶子提早离开了枝杈,落在地面上。安踩上一片这样的落叶,心里一阵难过。没有任何可能,让她的拒绝不伤害康迅。但她不能接受这份感情,她想,这是不言而喻的,她是母亲,是妻子。她甚至没去想为什么不能,不能就是不能。这听上去一点也没道理的理由,在安身体像一种永远发生效用的抗体,自动拒绝着婚外恋情。有这样抗体的已婚妇女,绝不止安一个,可以成百万成千万地列成有气势的方阵,和时代一起向前。
她又从皮包里掏出那封信,她想现在再看一次。如果她拒绝,这封信迟早是要还给康迅的。她找到一个空着的长椅,背对道路,面前是一片灌木丛,随时都有可能,从灌木丛中走出几对情侣。她又把信放回皮包,并不是因为怕人撞见她偷偷躲在这儿看情书。她已经泪水涟涟了,心底里一个那么强烈的声音撞击着她。她喜欢这个给她写信的人,尽管他是个外国人。她把头仰向蓝天,天空被树木分割着。她像被人错怪的孩子,感到委屈。她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刻薄地对待自己?当然不要接受这份情感,但是可以一个人暗自里想想,海明威不是说过,想想也是很好的。如果她一个人坐在森林公园的长椅上,想想她喜欢的另一个男人,会妨碍丈夫、女儿,以及由他们共同组成的家庭么?她的回答是否定的,既然不会,为什么不打开感觉的闸门,让自己明白,喜欢他什么。也许这样,才能更有效地拒绝。
她闭上眼睛,把头靠到椅背上,双手抱着皮包,康迅的微笑马上浮现在她的脑海。他的微笑给人一种暖融融的感觉,也许她最初的喜欢就是从他的微笑开始的。他的眼睛,噢,不,她宁愿先越过眼睛,因为它们是蓝色的。他的鼻子算不算希腊似的?也许他祖上有希腊血统,他的鼻子直直地向下,正面你无法看见鼻孔,很完美,是么?对,是的,鼻廓也不是很大。他的嘴,薄唇阔嘴,很适合抿嘴微笑。他的头发是褐色的,他不十分高大,一米七十八?差不多。他体魄健壮,什么人都会相信他有力量,发大水,他会把困在树上的老太太抢到船上;地震时,他会背上三个孩子逃离危险地段;在街上遇到坏人,他不会因为胆怯而绕开。他很善良,认识他不需要太久,便可以发现这一点。她想起他们在教室里交谈的时候,她能感到他散发着的东西,它像一种场,让她觉得温暖和安全。无论他们谈论的话题是什么,在这个场内,误解变得很难,领会对方又是那么轻而易举。她第一次不担心自己在一个男人面前说错了什么,即使说错了,好像也没什么。她认真地回忆与丈夫的共同生活,还从没让她有过类似的感觉。他站在她背后,也往窗外看时,雨还没下,但她觉得他的身体在她后面不远的地方建立了一个温暖的世界。她能那么具体地感受温暖的全部涵义。